麦伯森他们在昨天离开了河道,我们是今天早上。至此,我算是完成了对河狸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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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在离开河道的最后一段路上悄然而至。
当时,船底肯定是触碰到了石头或是木根之类的硬物(起初我是这么以为)。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游船一下子被掀翻,我们几个来不及尖叫或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抛入令人窒息的河水里。
周围全是绿色的水,我比在森林时离绿色贴的更近。
几只鱼从更深处涌到身边,在我眼里,它们样貌丑陋。一些鱼游到我的头顶,从上往下冲撞我的脸。鱼嘴黏糊糊的,它们的亲吻比把脸埋进腐臭的泥巴里还恶心。另一些鱼咬住我的裤脚,我登时感到一股向下的力,是那些鱼正拼命把我往河底拖拽。
我奋力抗争,挥舞双手,猛蹬双脚,扰动附近的河水,试图将聚拢在身边的鱼全部驱逐。挣扎中,手掌恰好拍在下坠的背包上,我紧忙攥紧它,用力拽了过来。手里有东西攥着的感觉好多了,虽然沉重的背包带给我的只有负担,甚至还使我下沉的速度更快,但也至少会让我感到心安。而我需要心安。
在模糊的绿色视线里,我隐约看到了蒙娜的身影。她从很远的地方飞快得游来,像一条游刃有余的鱼,也像是水中真正的捕食者,巨大的阴影。她冲到我旁边,鱼群一哄而散,只留下恐惧。她伸手拽住背包的另一根肩带,然后一股向上的力瞬间包裹住我。借着蒙娜的帮助,我开始上升。太阳在水面留下一个硕大的光斑,我正是冲着那个光斑而去。
我的脑袋冲破水面,顾不得刺眼的阳光,仰着头开始咳水。白色的液体带着一点点的腥臭味从嗓子里冒出,胸腔受到水的挤压很不舒服,就连吐水都受到阻碍,于是我只好忍着疲惫和痛苦,继续拖着累赘又不能丢弃的背包向岸边挣扎。
当我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学游泳的经历。那个人满为患的蓝色泳池,那些飘在水面上形态各异的救生圈,那天从我面前经过的所有人的面孔我都有重新记起来过。不过片刻后我又将他们遗忘,只记得那年我十二岁,体格比一般的小女孩健硕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喘着粗气,双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又缓了一会儿,开始四面张望。我在离自己不远的草地上发现了侧躺着的约翰,他此刻正睁着眼睛盯着我。发现我看到他后,嘴角向上微微抽动,随后更换姿势,平躺在草地上。
意外令我们失去了各自的帐篷以及约翰的一个背包。
我把背包打开,确认里面的物资是否损坏。由于背包防水性较好,里面的东西只有干面包变得有些潮湿,其余的东西大多完好。
正午的太阳很舒适,我和约翰迎着太阳,靠在一棵尤加利树上。我拆开一袋咸肉干,分了约翰一点儿。
“干面包暂时不能吃了,得把水分晾干才行。”我说,“不过即使晾干,这些面包也会有股来自河里的怪味,希望只是味道怪,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伤害。”
约翰接过咸肉干,没有放进嘴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我摆在太阳底下的干面包。直到我把拿出来的肉干吃完,他才缓缓开口:“你要不要去找巫清华?你应该清楚他还活着。”
“不去。”我回答得很干脆,“我改变主意了,既然他想这么留在这里,那就留在这里吧。”
“什么时候改变的,昨晚?”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能猜出来个大概。”
“你昨天和他说什么了?”我问。他,指的是巫清华
约翰想了想,反问我:“那你昨天又和他说了什么?”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说,“留在这里也好,我也改变主意了。需要有人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尽量公平地做出选择。”说完,他还朝我笑了一下。
正午一过,我们继续启程,开始穿越广袤的莎草地。零星分布的尤加利树与先前一样,还是略显孤独。我们在途中一直没有说话,中间弥散着一种难以明说的古怪氛围,还夹杂着某种对立的意味。我们走得很慢,也并不着急,太阳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当它射出的光线与尤加利树的树冠平齐时,我们才看见小镇的影子。
进入那个废弃的小镇(世界上如今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废弃的),我感觉街道上的土地比上回离开时归整了许多,道路两侧的房屋以及其他风景的颜色也比以往更加鲜艳。
天色变暗,我们先就近找了间能进入的房子,用屋外的树枝和灌木在客厅里的壁炉上升起了火。火焰烤在身上的感觉温暖舒适。我们把衣服尽可能地脱掉,放在距离壁炉合适的位置,从衣柜里翻找出两个还算干净的毛毯,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勉强披在身上。做完这一切,我和约翰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边,身体舒展,思绪放空,享受火炉和难得的安宁。
夜幕降临后,房间里的老鼠胆子大了起来。它们不能理解像我们这样的庞然大物,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打起了试探的心思。它们先是从角落里鬼鬼祟祟地移动到衣服旁边,在衣服上来回嗅了嗅,估计是觉得我们身上的味道更浓,开始隔着好远的距离站起身,仔细端详。观察了一会儿,有胆子更大也更好奇的老鼠继续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角、桌脚、地上的零碎物品慢慢向我们靠近。最后,它们见这两个大家伙一动不动,竟然敢大摇大摆地跑到这俩家伙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甚至还开始大声讨论这两个不速之客到底是什么。
我被老鼠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心烦,猛然一抬腿踢飞了一只。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其他几只老鼠也跟着乱了阵脚,四散而逃。等客厅里再也看不见老鼠的影子,我从背包里把之前搜集到的两瓶酒拿了出来。用酒瓶把睡着的约翰捅醒,递给他。
约翰两眼放光,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用牙齿撬开了瓶盖。此时的约翰又像是那个原先的他。
“你一开始就打算在这个时候喝吗?”
“不。”我略显迟疑,“应该不是。”我用一柄小刀撬开了瓶盖,里面的酒洒出来了一些。我也没想去清理干净,把瓶子伸到约翰旁边,微微上扬。
“那就好。”约翰直接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五官拧在一起,“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毕竟是捡来的。”我也皱着眉,仔细端详着瓶身上的小字介绍,心里怀疑这瓶酒还能不能喝。
“适应适应就好了。”约翰又喝了一口,“瞧!第二口就还不错。”
我也喝了第二口,然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喊你一起来北边吗?”我又递给约翰一块肉干和一片面包,问道。
“还能有什么,因为你放不下任务呗。明明是你最先想着放弃,结果到最后这么坚持的也是你。女人——即便是平常的环境里也是反复无常的生物。”约翰说着拿起了一片面包放在鼻子前仔细闻了闻,狐疑地咬了一小口,“这面包果然有一股河水的臭味。”
“那别吃了。”
“没事。反正原本也不好吃,这下子相当于负负得正了。再说了,还有酒呢。”
“让你和我一起来,你会怪我吗?”
“不会。”
我想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偏头思考着,片刻后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开始发疼发昏,但和平常不同,我很确定这次只是酒精的作用。
“遇到意外谁都没有办法。”我尽量用很随意的语气去说,但我想说出来时,还是会显得无比生硬。
约翰没说话,也没发出其他动静,只是要把酒瓶往嘴边送的右手有过微微的停顿。
干面包同约翰说的一样,有股来自河水的怪味,也如他后面补充的那样,本身就不好吃,再多些怪味儿其实也无伤大雅。配着难吃的干面包,我渐渐地也已经喝下去了半瓶酒。现在忽然有种想要睡觉的冲动,想把眼睛轻轻闭上,期待着再睁开时我能躺在家里的床上。
家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忘记了。
我忍着困意,重重叹了口气:“叫你来不光是为了任务。”
“我指的任务也不单单是总部的任务。”他打断道。
“听我说完。”我一把手按在约翰的胸口上,“找你来,也是想和你叙叙旧。但一切发生的太快,看来没机会了。”
约翰“哼”了一声,也像是“嗯”的声音。
“从某种程度上讲,你不再是约翰了,对吗?”我还是决定说出口。
“那从某种程度上讲,你更不是珍妮丝了对吗?”约翰把我的手拿开,“你怎么称呼它来着?蒙娜——格蕾丝·蒙娜·康纳利,你有那么想你的妹妹吗?”
我不予理会,继续说:“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约翰扶着额头回道:“从踏上沙滩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什么都不对。我每天晚上都有睡觉,但感觉从没有睡着过。这要埋怨谁?埋怨这该死的环境吧。”
“怎么做到的?”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在没有触碰或食用任何异样物种的前提下,仍然出了问题。我这回把手放在约翰眼前,想让他看清指甲上的泛黄痕迹。意思好像在说,“看!老娘是碰了腐肉上的孢子才变成这样的。而你,你没有过任何相似的经历。”
然而约翰只是笑。
“我真的想知道。”我认真说道。
“为什么?为了写进你可笑的笔记中,警示后人?”
“你可以这么理解。”
约翰沉默片刻,语气里带着点儿怜悯:“那没什么用。”
“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无非是手段不一样而已。”又过了会儿,他才开口,“我脑子里的东西——算了,还是直接说我吧,方便些。我代表本土化,而你脑子里的东西——蒙娜或者说本来就是你,则代表外来化。本土化的东西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做点儿什么事情,自然相对容易一些,所以我不需要媒介。不过后续蛊惑人心的手段要拙劣许多,我的方法只有单纯的控制,而你,你会让自己逐渐认同自己的所作所为——同化,你可以如此说服自己。我不能同化,因为本就是一个地方的产物,没什么好同化的。”
我学着约翰刚才地样子沉默良久,试图将所有消化完毕。可消化过程犹如添加了阻碍机制,当我的思想进行到某个关键节点时,它就会不受控制地胡乱飞舞。例如我想到冬天的雪花,上万枚的任何形态都能在我眼前意义展现,然而此时我绝不应该分心去想雪花。
“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约翰纠正我。
我把毛毯盖得更严了一点儿,炉火边依旧有些冷。
“我们。”我重复了一遍。
“如果一下子将全部告诉你,富有力量的知识就会在一瞬间涌入大脑,你承受不住。就类似于……”约翰偏头想着,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他现在也觉得有趣,“就类似你的大脑在一瞬间凭空多了成百上千年的无比清晰的记忆,大脑过载甚至瘫痪,不过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才需要巫清华那样的人,通过一点儿引导,抽丝剥茧般地慢慢发现真相,那样大脑有缓和降温的时间,足以承受的住。”
“你的回答还是太笼统。”
“你慢慢会清楚的,毕竟同化的进程是一直要继续的。”约翰开始小口小口地喝酒,时不时还闭上眼睛回味。
“所以我会变成沙滩上的那只海豚吗?”我不想如行尸走肉般地在一个过程里循环往复,更不想在意识的消亡之地上下沉浮。
我曾感受过那只海豚的痛苦和无奈,那不是任何人能够承受的灾厄。
“这你问错对象了。”
“那为什么会是巫清华。”
“宿命论吧。”约翰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还有类似的人吗?”
“有,但不多。”
“他们站在你那边,还是我——不对,还是蒙娜那边。”
约翰皱起眉,不确定地说:“那就得向时间要答案了。”
时间大概已经进入了凌晨,这种东西偏偏挑无人察觉的时候拼命奔跑。
“我的脑袋有点儿疼。”我说。
“当然,了解事情需要思考,思考会让大脑产生消耗。只了解了这么点儿东西就感觉到头疼,若是一下子知道所有,你真的会死。”约翰试图强化对我的说服。
“是酒精让我头疼。”我把剩下的酒丢给约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约翰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酒上。或许在我旁边袒露胸膛的是一个酗酒的怪物。
“约翰还会回来吗?”
约翰露出戏谑的笑容,他有资本这样做:“不会。我知道的远比你多,是因为我的手法虽然拙劣,但直接有效,知识和意识会像水管里喷涌出的水一样灌进大脑。想想看虽然知晓很多,但脑子进水的感觉。我的思想被迫强行转变甚至扭曲,某些时候,我的行为举止会变得怪异,最直接表现就是易怒,你见过我生气的样子,我也做过其他奇怪的事情,说过不该说的话。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不过我真的控制不住。”
约翰喝光最后一点酒,似乎也预示着他要说今晚的最后一句话:“在你安排那棵大树倒下的时候,我让我放弃了抵抗,我如今已经不再是我,我也快要死了。瞧,这就是这种方法的弊端,总是活不长。”
我本以为这将是他今晚的最后一句话,但当他裹好毛毯在地板上躺好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先休息吧,没必要现在为我伤心,我今晚还不会死。”
我没回答,而是安静看着他的脸。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说出这句话来安慰我,但他判断错了。我其实对约翰要死的结局无动于衷。
因为他总归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