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怀念以前那个世界，那个无论在哪都能收到快递，无论多晚都能叫到出租车，无论多早都能吃到早餐的世界。
他走进通向上层的卡口，面无表情的接受繁琐的检查。
他也怀念以前卡口。那会儿的卡口大多数都是晚餐时间由警察设置在马路上，用来防止人们酒后驾车。除此之外，过程也不像现在的卡口检查那样麻烦，当时只需要对着一根电子棍子吹一口气儿，看看有没有亮起红灯就行。
街上的路灯不多也不亮，他借着昏黄的光亮勉强能看清脚下的鹅卵石小路，顺着小路穿过公园，随后进入富人们的居住区。若是在以前，这个时间应该恰好到了阔太太们养的宠物狗相互隔着栅栏吵架叫嚣的时间，但现在不是以前，此处十分安静，也不是那种祥和的清净，而是有些冷清。
约莫半小时后，王欣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房门关着，他先敲了三下门，没等里面是否有所回应，便自顾自地将门推开。门还只被推开一条细缝，一股浓烈呛鼻的烟味儿就钻了出来，等到彻底打开，最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团灰色的雾气，然后他在雾气里看到了五个人坐在两排对立摆放的皮质沙发上。
见他进来，率先站起来的是一个瘦高个男人，样貌算不上丑陋，惹人注目的是单薄的后背上的两只宽大的翅膀。之后其他人也跟着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其中三个人朝另外两个看了一眼，互相点点头后，绕过王欣走出了房间。
瘦高个露出笑容，朝王欣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伦肖，您一定就是王欣局长吧？”
王欣还没来得及回话，剩下的那个男人就满脸堆笑地走到两人面前，大声说：“对对，他就是王兴。”
男人前后鼻音不分，一直叫他王兴。所以王欣跟那个叫伦肖的瘦高个握手时，特意强调了一遍：“您好，我就是王欣。伦肖博士，我对您早有耳闻。”
“您客气。”伦肖回道。
“郑部长，您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儿？”王欣开门见山道，“不会是为我单独介绍伦肖博士吧？”
“你说的对，确实有急事找你。”被王欣称作郑部长的人说，“来，都坐下说，慢慢说。王兴，你坐伦肖对面。”
王欣一边按照郑部长的指示坐下，一边暗戳戳地想着为什么郑部长只是不分前后鼻音，而不是捎带着连呢了也区分不开。想着想着，他在心里按照不分呢了的样子默念了一声伦肖。
“我找你是关于第一批勘察队的事情。”郑部长忽然收起笑容，面色凝重地说，“你的勘察队成员里有两个人我比较熟悉，一个是麦伯森，我认识他；一个是争妮丝，我听说过她。”
事情没王欣想得那么顺利，也没想得那样糟糕，就像嘲弄人的生活，总会留给人一丝挣扎的余地。
将近一小时的谈话结束后，王欣走在回去的路上，镶嵌在小径里的鹅卵石圆润凸起，有时他会生出用力踹一脚鹅卵石凸起部位的冲动。
他也付诸了行动，然而鹅卵石被镶嵌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
同样不可撼动的还有今晚的决定：珍妮丝将永远留在地面勘察总局，以科学顾问的身份。
王欣给出拒绝的理由：“没有足够证据证明黛西、约翰和巫清华的失踪与珍妮丝有关。”然而他回答完后，又想起珍妮丝对她说的话，“我们是朋友，你应该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而不是站在对立面。”
他记得那时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按压，压成一个弯曲，然后卸掉手上的力让手指恢复变直，再重复一遍按压和扭动。他现在觉得当时应该设法让它们恢复平静，而不是放任不管。
“无所谓。”郑部长以出乎意料的态度回答，“我和伦肖博士评估过风险，就算他们的失踪和她有关又怎么样？她只是个虚职顾问，所提出的意见会经历层层审核，我有信心她无法向我们施加反向影响。”
伦肖博士又在这里担任什么角色？王欣看了眼这个长着翅膀的奇怪人类，伦肖在整个谈话过程几乎没有发表一句看法，但他始终都在，证明他的影响始终在这项决策里。
“照你所说，我们要做的相当于把隐患留在身边，然后再费心费力地去控制风险。即便再怎么耗费心神，风险时时刻刻都有爆发失控的可能。”
“与她可能为我们带来的意义相比，最终或许会造成的那点儿风险我们能够承担。”王欣靠在沙发上，仿佛在听另一个空间传来的声音，十分虚幻，“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个实打实的真正从地面上返回的人，我们此时正需要有一位具有实地经验的人带领大家撞击地面。如果产生作用，承担点儿风险又有什么？更何况如果我们小心谨慎，或是其本身就不携带风险，那就根本不存在问题，现在的担忧就是空谈。”
“没有那么好的事情。”王欣竭力辩驳，“要是需要这样的人，你大可以去地面随便抓个幸存者上来。抛弃侥幸心理地来讲，论其危险程度，两者或许一样。”话音刚落，珍妮丝的话又开始在他脑子里作怪。王欣皱了皱眉，这是个煎熬的过程。
“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如果一直畏首畏尾，那我们一辈子也只能窝在这个鬼地方。当然你也放心，即便争妮丝成了顾问，那也是在你的管控下。她会一直留在总局，一直接受你的管控，这样总比让她脱离掌控要好。”
王欣觉得对方语重心长的语气是装出来的，后面半段话的退让也是为了以退为进。还有他的鼻音，王欣当时很想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嚷嚷：“是珍妮丝，珍，不是争，是前鼻音！”
好在王欣没真的这么做，不然此时他也没法用后脚跟使劲儿砸在一颗鹅卵石上。砸下之后，他觉得脚下的地面有种不真切的晃动，似乎自己的那一脚真的让那颗鹅卵石变得松动。然而当他用脚摩擦着去检查后才发现，松动不过是错觉而已。
他直起身，一边走，一边仍抱有一丝希望，继续试图找到一颗松动的石子，将它从框架里拯救出来，一下一下踢着它回到总局。
回到总局已经将近十一点，他已经感觉到疲惫，无精打采地来到珍妮丝暂时居住的房间前。如珍妮丝所说，这间屋子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完全熄灯，他依然能透过玻璃门清楚地看见躺在床上的珍妮丝。
她好像已经睡着。靠近门口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张纸，一根笔压在上面，防止它不会乱跑。
正在打盹的守卫看到王欣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刚想打招呼，被王欣立即阻止。
守卫拿出登记本让王欣登记，事实上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他和轮换的看守之外也没有人来过这里。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理由是有些事情保持谨慎和规则不是坏事。
王欣登记时余光扫到守卫的脖子，发现那里有个翅膀图案类似刺青之类的标记。等他填写完，指着那名守卫的脖子，低声问：“第几批？”
“第二批。”守卫同样放低音量。
“这么早，不担心有危险？”
“希望没有吧。”那人勉强笑了一声，“前三批都会有奖励金，要不是为了那点儿钱，也不至于去当这个小白鼠。”
总局的充氧设备也不是二十四小时运行，他注意到这名守卫此时并没有带氧气面罩。
“为了谁？”
“我妻子，她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氧气不够气温又低。她也没有好的工作，所以平时维护充氧设备的压力就比较大。”守卫说，“我也是为她当次先锋。”
王欣点点头，在登记栏的最后签好字，交给守卫，朝玻璃门走去。他把门推开一半，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和笔后，很快关好门退了出去。
临走前，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遍那张纸。但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一个也没记住，他完全在思考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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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欣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珍妮丝在两天后获得了两个简单却价钱昂贵的哑铃，几本书以及一些关于基因计划的资料。
比承诺的时间稍晚一天。
四天后，她获得了每天在固定时间内外出活动的权利。她的第一次外出活动的地点是天台，王欣没有出现，陪她的只有两名看守，并提前在大楼内部通向天台的道路上设置了禁止通行的警示牌。
她抬头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漆黑连廊，心里想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处地方有些松动。白色的细沙，流动的云朵，海一样的天空逐渐出现在脑海里。没错，她记起了迈阿密的白色沙滩，记起了那片静谧安详的天空以及自由翱翔的海鸥。
她的视角在记忆中越飘越高，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旋风声。当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一队黑影出现在反射着神秘光泽的白沙上，忍不住不去投入全部注意。
视角随黑影的移动而移动，白沙仿若随海水的节奏而脉动。
她熟悉那些黑影，熟悉那条在白沙间慢慢勾勒出的轨迹。只不过这次的道路上，没有野狗，没有海豚，没有腐朽废弃的一切。
安详的天地间，队伍行走在白沙上，带着憧憬和希望。
用好奇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
上午例会前，物证科的科长按照王欣的要求，亲自将来自麦伯森背包里的两样东西拿了过来：一个是约翰托麦伯森保管的游戏机，就像日记里记载的那样；一个是源自某个录像机的内存条，因为担心高科技产品和异变环境之间的冲突，勘察队没有配备录像设备，所以王欣之前猜测这个内存条可能也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
接着，王欣叫来了罗斯和简，询问简军方给了约翰的家人什么样的补偿。
简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别提了，由于没有约翰确切的死亡证明，那帮人只肯将其定性为失踪。失踪的补偿金少得可怜，要想拿到死亡的补偿金，起码要等到十年以后。”
听完，王欣指着游戏机问罗斯：“这个现在能卖多少钱？”
“很多。”罗斯说，“现在这种单机游戏机在富人区非常抢手。”
“你把它拿去找渠道卖个好价钱，把钱给约翰家里送过去吧。”王欣说。
“我？”
王欣点点头，确定道：“对，我相信你能办好。”
“你这是不合规的自作主张吧？”
“算是吧。”王欣无所谓地说道，拿起桌上的内存条，“走吧，例会马上开始。”
当他们来到会议室时，窗帘已经被拉上，温度较为舒适，房间里有种午后昏昏欲睡的感觉。
关于一件事思考的多了，经常会有非常强烈的代入感。正如观看录像时，王欣就一直在想：日记里的珍妮丝和约翰在第一次观看录像时，所产生的每个细节都是什么：他们加速了几次，后退了几次，定格了几次，做出了哪些表情，讨论了哪个疑点？他仔细回忆、对照日记的内容，但一定还有日记里没有记载的细节，所有细节是否需要逐一还原？
他最终怀着沉重纠结的心情走出了会议室，门外的光一下子将他吞噬，至于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包括简和罗斯，以及房间里的每个人，还有房间外的每个人，也终将被吞噬。
之前他不确定，现在他敢肯定：这地方充满了太多谜团，多到足够把所有解密的人吞噬。
看过录像，听过里面的惊声尖叫后，王欣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办公室，也忘记了自己在录像带结束后向大家说了什么，安排了什么工作——就连到底有没有安排工作都不太记得了。如果他真的开口，那一定是试图解释录像带里发生的一切。为什么解释？为了安慰每一位观众，每一位观众的安慰都来自于一位同样受到惊吓的观众。
因为这段录像，王欣开始抗拒午后的感觉。
直到午后过去，他才逐渐缓过神来，在办公桌前踱步良久后，决定亲自去找一趟简。
简作为王欣的助手，他们的办公室相互挨着。简的头发散乱，面色看上去并不好，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未燃烧干净的香烟。烟头燃烧着的红色火星，让王欣想起来高速路上的指示灯。
遇到红灯，你就要小心谨慎。
“怎么样？”王欣开口问。
“什么怎么样？”简明知故问，吸了口烟，将雾气从嘴里长长地吐出去。
“我们得尽快恢复过来。”
“我知道。”
“郑部长前几天找过我，那会儿是在晚上，直接联系到的总局，由当晚的值班员通知到我。我当时正在询问珍妮丝，正当我以为能揪住点儿什么不一样的时候时，询问就这样被打断了。”
“来根烟放松一下？”
“不用，一直不会抽烟。”王欣摇摇头，继续说，“我没和你说，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
“现在合适？”
现在合适吗，在两人都受到惊吓的时候？
王欣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他的思路说下去：“珍妮丝恐怕会一直留在总局，日后充当勘察任务的科学顾问。”
“她不是个科学家。”
真可笑，我怎么没想到用这句话反驳呢？王欣带着讽刺地想。不过他没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简在平常不这样，她不过也是受到了惊吓，同样是受害者。
王欣略加思索：“我会拖延些时间，至少得等我们做好准备后再让她担任顾问的角色。至少——至少我不想让第二期勘察队存在她的影响。”
简熄灭烟后没有将烟蒂扔进烟灰缸或是其他容器，而是扔进了废纸篓，里面还有许多废纸，王欣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以确保那枚烟蒂不会引发一场火灾。
“知道吗，也许我认为你有些偏执了，估计是紧张造成的。”简缓缓说。
“你是指在珍妮丝的这件事上？”王欣问，内心纠结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朋友，或是证明我对工作的责任感有多么重，我只是想证明珍妮丝还是珍妮丝，你也读过那本日记。”
“你也许还应该收起你那旺盛到无处释放的想象力！那本日记是某个疯子的疯人疯语，还试图诬陷珍妮丝。我猜它的作者正是失踪三人中的其中一个。”简提高音量，接着，语气又变得缓和，“起初，你可能是因为太喜欢珍妮丝，害怕她真的受到伤害，所以才拼命地试图理解真相。但你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过了，想法有些偏执了吗？你本来应该帮她洗脱怀疑，可现在事态朝着你非要证明她一定有问题的方向发展。”
“我是喜欢她，同样也非常纠结。”王欣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是总局的局长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痛恨起自己的内心和无端的想象力。
简耸耸肩说：“你好好想想吧，没准儿按照上级的意思办事也不是个错误。要不来根烟，真能帮你放松下来。”她从兜里掏出一根递给王欣，被再次拒绝，于是她把香烟放进了自己嘴边。点火，吸气，吐气，一气呵成，像行云流水的烟雾。
他们两个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等到简把手里的烟抽完，翘起二郎腿，她换了个话题：“如果没有上午的录像，开完例会我就应该去找你汇报麦伯森的事情。昨天下午，我们的询问员完成了对麦伯森的第六次询问，有点儿进展。”
“询问员在询问过程中突然提到了水里的阴影，他们在麦伯森的脸上捕捉到了惊恐。随后，麦伯森坚称不记得海岸线旁边有什么，不记得发生过任何意外。”
“没人提到过海岸线，珍妮丝和我说时，我以为只有河道里存在那个阴影。”说完，王欣对着简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询问员的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是在询问其他问题时突然插入的，并且用了一个模糊的字眼代替了特指的词语。”简说，“当然，一定程度上也要归功于麦伯森的情绪过于激动。”
“所以，可能真的发生了意外。”王欣说，“在海岸线附近。”
海岸线边缘的黑色岩石犬牙交错，一排排泛着阵阵白沫的海浪冲向岩石，更远的地方，深不可测的黝黑海水旋转翻搅。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之下。
神秘而恐怖。
“创伤会让他遗忘一些，却忘不干净，特别是恐惧造成的心理阴影。我们猜测那个巨大的阴影可能是某种巨大的鱼类，在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大型鱼类袭击船只的事件。随后询问员提到溺水和今天的午餐是鱼肉，他的表现都不太自然。”
“那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王欣提问道。
“也许那只大型鱼类只是喜欢攻击水面上移动的东西而已，至于食物，他们幸好没在它的食谱上。”
一只大型鱼类，游荡于海岸线与河道中。然而王欣旺盛的想象力又不断撞击着他：真的只是鱼类吗？
“真的是鱼吗？”半晌，王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简深吸一口烟，一大截香烟迅速变成灰烬，火星藏在灰烬下面若隐若现。等她回答时，烟灰掉在地板上，火星已经熄灭。
红灯灭了。
“就当是吧。”简说，“先把委员会应付过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已经有了点儿能够搪塞委员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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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丝第二次来到大楼外的空地活动时，王欣已经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珍妮丝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朝他走去。她知道今天可以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只要这场谈话持续的时间足够长，她能够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见珍妮丝走到合适的距离，王欣用合适的音量问：“能出来的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我知道知足。”
进入正题之前，王欣想先聊会儿别的：“还记得之前咱们偶遇的那间酒吧吗，我前几天又去了那里一次。”
“你试探我的方式很愚蠢。”
“不是，我没在试探你。”王欣连忙解释，“随便聊聊而已，是突然想起来的事情。总之，我去了那间酒吧，但酒的味道比上次更差了，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酸味在里面。老板说在最近，无论哪个地方的哪一种酒都是这个味道，因为酿酒的源头质量下滑很多。”
“听你这么说，我倒很好奇到底有多么难喝。”
“反正令人印象深刻。”他假装干呕一声，“等你能自由活动的那天，我请你到那里喝几杯，还有简和罗斯，都是我请客，当是庆祝你成功归来。”
“听上去我的事情有进展了，比我预想的要快。”珍妮丝的语气不像说出来的句子那般开心。
王欣回道：“我也没想到。那天我中途离开，是去了联合政府大厦，有人跟我说想要让你尽快回归到工作中，所以进度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继续当你的助理吗？”珍妮丝问，“我听说你现在的助理是简，我回来后还没见过她。她还好吗？”
“简不想以询问人员的身份见你，所以一直都是我来，她和其他几个你不认识的询问员负责麦伯森他们。”王欣说，“也不是让你当我的助理，而是让你担任勘察任务的科学顾问，一个新设的职位。”
“专门为我设立的？”
“算是吧。”
“为什么？”
“他们认为你的地面经历会帮助我们，哪怕你现在记不起来，但总归有一天你能记起来。说起来也像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现在清醒的人里只有你，勉强算是有地面勘察的经验。知道他们怎么形容你吗？他们说你是英雄，将成为每一期勘察任务的精神领袖。”
“实际上我是狼狈地跑了回来。”珍妮丝深吸一口气，空气在她唇齿与舌头之间穿过，发出嘶嘶的声音，“麦伯森他们状态怎么样？”
“情况有好转，但不多。”
“他们有接受心理治疗吗？”
“当然。”
“免费吗？”
“目前是。”
“所以任期多久？”
王欣没想到珍妮丝会突然地提到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想要找好措辞，但最后只说出“永远。”两个字。简单的回答。
“强制的？如果我不同意，你们会把我像只小白鼠一样关在笼子里？像现在这样，或许更差，比如剥夺我出来活动的权利。”
王欣重复了一遍，这次说的更多：“是的珍妮丝，你将永远担任勘察任务的科学顾问。不过你任职后可以外出，可以住在自己以前的家里，就是要一直从事这份工作而已，自由度和你前往地面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我担心更多是我的退休假期。”珍妮丝干笑两声，开了个玩笑，“看来我一辈子都到不了退休年龄。”
王欣没笑：“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那我尽快通知委员会，说你同意担任科学顾问。”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异样。
一阵短促的停顿。珍妮丝察觉到了这一丝异样。
“你不太喜欢他们的要求，对吗？”
王欣没有隐瞒：“对，对于你，我很纠结，看来我自己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你一定还有问题想要问我吧？”珍妮丝问，“如果他们没有和你说那些话，现在咱们的谈话应该围绕着你的那些问题，对吗？”
“对。”
“给你个机会，反正我也能就此多在外面待会儿？”
王欣诧异地看了眼珍妮丝，没有说话。等了片刻，珍妮丝催促道：“问吧，我同意你问，最后一次。”
“好，两个问题，很简短的问题。”楼外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冰冷的围栏和黑色的路面，等它们需要修缮，是否还能恢复原貌？
“第一个问题，如果我那天没有中途离开，你能当着我的面交给我那张满是人名的纸吗？也跟你说一声，那些人名基本是正确的，只有少部分无法查证。”
满是人名的纸，除了某个机构不涉密的行政人员以外，还写了家人和以前的同学的姓名。从小学到大学，几乎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一两个名字出现，其中大学最多，珍妮丝将自己的三个舍友全都写了上去。
如果我现在问你名单以外的名字，例如老师的名字，你能答出来吗？王欣默默想着。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需要看你选择相信什么。”
王欣明白珍妮丝的意思，也清楚自己更偏向于哪种——他可以把一切归咎于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在作祟，宁愿选择相信有另一道声音通过某个途径告知答案，也不愿相信平凡的现实。
“你说的对，第二个问题。”王欣收回思绪，继续说，并打定主意要遏制住想象力，“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向我们证明你记得以前的事情，这样对驳斥日记的内容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提问是你应该做的，我的义务是回答。”珍妮丝对他说，“你应该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把询问的重点全部集中于日记上，而忽视收集其他方面的证据。这是你的工作失误。”
他想了有一会儿，直到珍妮丝提出返回。
返回途中，他对珍妮丝说：“你说的没错，我其实一直都在失误。”
“我也是。”珍妮丝说，“我会梦见麦伯森他们，他们站在黑暗里，有时候看得清脸，有时候看不清，黑暗的背景里还有其他东西，看起来像是树和藤蔓，又或许有别的什么缠在那些树上，有时似乎还会缓缓移动。
“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王欣说，“等你能自由活动，我带你去看看他们，或许见到你，对他们的病情也会有好处。”
“他们是病了吗？”
“希望是吧。”王欣摇摇头。
来到玻璃门前，王欣停下脚步，没再往前，他看着珍妮丝走进去。珍妮丝握住门把手，准备将门关上，又在最后一刻抬起头来。
她盯着王欣，用近乎乞求地语气说：“当我赞成返回地面时，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阻止我。”
王欣用诧异地目光盯着珍妮丝此时的双眼，总觉得他在其他地方看见过那双眼睛，好像是某个画面上，因为脑海中一直有个破碎的画面来回闪烁。
画面里有白色、蓝色，蓝色有两种，天蓝和深蓝，还有其他颜色，一起构成了一副画面。
那道眼神一闪而过，等王欣回过神来，她已经关上了门，眼睛里的光芒和平时一样。
不再有那个奇怪的眼神，也没有那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画面，就连珍妮丝的乞求似乎都只是片刻的幻觉。
这一层的氧气增压器恰好闪烁起红灯。氧气不充足的时候很容易坠入迷幻。
王欣挥挥手，叫人赶紧去检查仪器。他最后看了眼玻璃门里的珍妮丝，发现她已经坐在床上，双手捧起一本书静静读着。
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小睡一会儿。
至于其他的，睡醒后再说吧。
（第二卷 神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