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金陵方家门外,身穿暗紫色衣袍的谢靖蘅抱着一把银色长枪,满眼哀怨的看着眼前的孟正霆。
“你不带我回去吗?”
本是与他一同来这金陵学做生意,结果到了这里不过几日,孟正霆便要回去,还让他待在这里。
不过十四岁的谢靖蘅不免觉得害怕,只有他一人,没有孟正霆在身边,他总是没有安全感。
看着这个面相俊美,还满脸稚气的谢靖蘅,不过十六的孟正霆面露不忍,却又不得表现出来。
他摸着谢靖蘅高高束起的长发,忍下心头的不安,狠下心来说道“你先留在这里,方府的主人,方岩先,他挺喜欢你的,你要听他话。”
“为什么?”谢靖蘅不解。
方岩先喜欢他,这与他何关,为何要他留在这里?
他还是单纯的很,孟正霆拿下手,咬着牙看了一眼方家金碧辉煌的府门,内心受尽折磨。
不把谢靖蘅送出去,那么方岩先是不会帮他重振孟家,在乐清有立足之地。
可是把谢靖蘅送出去,这个从小到大跟着自己的少年,他还是个孩子,未经世事,怎能去做宠奴。
“我……”孟正霆闭上眼睛,低下头无法回答。
“你怎么不回答?”
见他低头沉默,谢靖蘅有些好奇,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难道是自己话太多,惹他不满了?
怎么回答,他要想,要好好的想明白才能回他。
良久,在恶与善中,孟正霆经过痛苦的挣扎后,终于冷眼抬起头。
他的目光如寒冰,语气低沉,不带一丝情感。
“谢靖蘅,你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奴隶,所以我是你主子,要你留下就留下,不得多问,在方府里也要听话,不得哭闹,惹方岩先不悦。”
这样冷漠严肃,才能让他乖乖听话,不要再追问,不要再让他有所动摇。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孟正霆,那张俊朗的脸变得冷峻无情,谢靖蘅被吓着了。
他委屈的低下头,轻声道“行,那我听你话,不问,不哭,不闹,乖乖听那个人的话。”
看他这样,孟正霆感觉心中一阵愧疚。
他在自己心软前转过身,背对着谢靖蘅,冷声道“好,那我走了,你进去吧。”
知道自己是不会被他带走了,谢靖蘅很听话的点头。
“嗯,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嗯。”孟正霆微微点头,然后裹好自己玄色的衣袍,迈着稳重的步伐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在他快要拐弯时,身后传来谢靖蘅带着哭腔的声音,极其委屈。
“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孟正霆停下脚步,双眼酸疼,很快蒙上一层水雾,不敢说话。
怕自己一开口,心就软下来,转身回去。
他不回头,也不说话,谢靖蘅哭了,他死死的抱着长枪,哽咽道“哥,我可不可以求你,回去完成你的事后,回来接我啊?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留在在你身边,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这下,孟正霆的心彻底软了,他抬头看着昏沉的天空,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努力的控制住内心的痛苦,笑着回道“好,待我回去做好孟家儿子该做的事后,我便回来接你。”
“好,我等你。”
然后,谢靖蘅虽不停的哭泣着,却笑的很开心的大声回答了他。
十年后,孟正霆再次来到金陵,在淮河里最奢华的画舫上,他坐在喧闹的宾客中,已经是一个威严冷峻的商人。
依旧是一身玄色的衣袍,星眉剑目,眼眸深邃如寒潭之水,野心与欲望是不露声色的。
而那莺莺燕燕的高台上,是一身着紫色衣袍,乌黑的长发高高的束起,几缕发丝散落在两肩,正在舞着长枪的谢靖蘅。
他的眼角微微吊起,透着邪魅,微扬的嘴角勾起笑容,以一副高傲的姿态睥睨着台下之人。
这时,孟正霆喝着清水,微微侧身,听旁边的本地人为外地人介绍起他。
“这位是谢靖蘅,当朝的霹雳大将军,是金陵最大家族方家老爷的挚友,不但武功高强,在边疆立过功,还能弹奏一手好琴。”
外地人惊呼。
“你唬我了吧,如此俊美,还能弹琴,这哪里会是血浴沙场的将军,说是哪家的贵公子还差不多。”
本地人见他怀疑自己的话,一拍大腿,随即又说道“这我哪能骗你,不信你再去多问在场其他几个金陵的人,没谁不认识这个谢靖蘅的。”
他做了将军,也长高了,模样也变得更好了,孟正霆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谢靖蘅停了下来,看着台下坐在远处的那个人,心头微微一颤,低声呢喃道“孟正霆,你终于来了,终于要接我回去了,我等你等的太久了,好害怕。”
淮河水上,画舫外,孟正霆背着手立在寒月微光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清水,开口道“你长大了,比年少时稳重了许多,也厉害了许多,谢将军。”
再次见面,谢靖蘅以为孟正霆会对他露出笑容,甚至抱他一下。
却没有想到,这个人,更加绝情冷漠。
他忐忑不安的站在孟正霆身旁,目光停在水面上,努力的作出笑的样子,回道“你以为我一直都甘愿做一个不见天日的男宠吗?你错了,孟正霆,我也是有野心的人,在没有你的十年里,我想要一直往上爬,做人上人。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决定自己想要做的事。”
“那你做到了,可否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孟正霆收回目光,看向这个自信满满的谢靖蘅,语气里带着探问。
他意识到孟正霆的目光留在自己的脸上,先是欣喜,而后是克制住那欣喜,他收回目光,偏头对上孟正霆的双眼,道“我想离开金陵,想要你带我回去。”
他还记得这件事,孟正霆感到一丝无奈,同时又觉得讽刺,如今的自己,是不能与他有超出纲常伦理的关系。
“谢靖蘅,我成亲了,有了家,你无法和我回去。”
这是孟正霆用尽全力抑制内心的痛苦,才能开口对谢靖蘅说出来的话。
这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扎进了谢靖蘅的心。
他沉默了许久,一直看着眼前这个让他朝思暮想,让他坚持活下去的人。
时间的流逝如同一直流向远处的淮河之水,是不会停断的。
在画舫里的宾客纷纷离席,最后只有几个舞娘在互相轻声说话时,谢靖蘅开口了,他说“那么,你真的是不要我了?”
他的眼里是晶莹剔透的泪水,他的嘴角是哀默绝望的笑意。
孟正霆低下眼,避开他的悲伤质问,淡淡的说道“你曾说喜欢黑猫,我给你带了只,从此以后,你就把它当做我,若恨我,收下后便扔了,若不恨,好生照料。”
这次,谢靖蘅抱着一只叫霹雳的小黑猫,冷着眼看谢靖蘅带着自己做生意的物品离开。
他骑着马,宽厚的背是挺直的,向着他的乐清。
谢靖蘅站在一队的车马旁,摸着霹雳细软的毛,低声道“我会帮你的,那么,你下次再来金陵会带我走吗?”
孟正霆看着前方,目光深沉,声音浑厚的回道“如果,你不恨我,那么下次,我带你和霹雳离开,让你在乐清安家,娶妻生子。”
“好,我还信你,孟正霆,我等你。”
他又选择相信,有了霹雳,有了念想。
猫咪的寿命十几年,要等他,等到霹雳年迈老去为止。
约莫九年后,孟正霆在火光漫天的方府里寻到了谢靖蘅。
他抱着霹雳站在被熊熊烈火吞噬的方府红墙之上,像是修罗炼狱里的恶魔,单手握着带着血迹的长枪,嗜血般的眼神藐视着一切。
他毁了一切,将这个囚禁他十九年的方府推入深渊,也将自己推入无间地狱。
“我来接你了。”
孟正霆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向他伸出手,如冰的眼眸催化一切的热情。
又等了九年,谢靖蘅等来的是另一个自己。
冷血,残忍,他抱着霹雳,冷笑一声,跃到孟正霆身边的马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只是将目光投向方府大门口,一个奋力往外跑去的红衣男子身上,淡淡的回了他一个字。
“好。”
他们回了乐清,也将一个叫谢筠的男子带了回去做了县令。
他是谢靖蘅,在金陵捡来的,被谢靖蘅当做亲生的侄子。
从此,谢靖蘅不是霹雳将军,他是乐清县守的叔叔,谢府的主人。
孟谢两家,成了乐清最大的两个家族,一个是世袭家族,一个是官家家族。
这个被孟正霆捡来的少年,从最初的单纯善良到后来的冷漠残忍,皆是因为孟正霆一人。
“你该恨我,怨我,甚至该杀我,可到最后,你依旧是爱我,恋我,为我舍弃生命。谢靖蘅,亏欠你的,我始终还不清,怎么能说你没什么特殊的。”
孟正霆在醒来后,努力的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床上离他只有几步的谢靖蘅,无奈的轻声道。
此时,已是深夜,孟知安在外屋搭了一张床已经睡着,而院子里的人也各自在孟府里寻了空房间休息了。
寒冬冷夜,没有谁能坚持去,黑野再担心谢靖蘅,他也不能在主子未死前,自己先被冻死。
在努力的支撑起身体下床后,孟正霆只向着谢靖蘅的方向走去,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内心深处是无尽的愧疚,还有痛苦。
“我来了。”
坐到床边后,孟正霆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上谢靖蘅冰冷的脸,却在空中不落下。
他在沉睡着,微弱的呼吸轻到让人害怕,微蹙起的眉头使孟正霆感到心疼。
“爹,你醒了?”
突然,身后传来孟知安的声音,特意轻声细语的说出来的,许是打扰到屋里的安静。
孟正霆缩回手,回头低声应了一下“嗯。”
看到他脸色依旧难看,唇色发白,孟知安拿起桌子上的披风过去给他披好。
“夜里冷,您注意身体。”
本来她已经累的睁不开眼,打算好好的睡一觉,可是在外屋听到有一丝动静,她立马就惊起,生怕里屋出了什么事。
一打开门帘,就看见孟正霆已经醒来,坐在谢靖蘅床边,安静的看着那人。
见他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孟知安有些担心,故进来为他添衣。
“谢谢。”
孟正霆穿好孟知安拿过来的披风后,心头一暖,露出一丝笑容对着她轻声道。
这是第一次,孟知安主动对他表示关心,而他,对孟知安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做了快二十年的孟家女儿,孟知安虽对这个家没有好感,可她总归是与孟正霆血脉相连。
自那晚他为了救她,毫不犹豫的将剑抵上脖子时,孟知安那颗心便暖了,没有之前对孟正霆那般冷淡。
她靠在床边,看着谢靖蘅问孟正霆。
“爹,因为我,伤害这个人,你可曾后悔?”
这是一道难以回答的问题,孟正霆抬起头,看着孟知安,眼底透着无奈。
“不能后悔。”
后悔吗?说实话,孟正霆在谢靖蘅倒下的那一刻,伏在他肩头时,他是有过后悔的。
可他没有办法,一个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还有一个只是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在谢靖蘅与孟家之间,他每次都选择后者,曾经他是孟家的儿子,而今他是孟家的主人,肩上的责任是不允许他有任何私心。
他没得选,孟知安心疼的看了一眼这个爹,又无奈的看了一眼床上的谢靖蘅,询问道“爹,你若是女子便好了。”
听到这话,孟正霆愣了,他不解的看向孟知安。
“何意?”
“可以告诉爱他,你爱他。”她淡淡的回道。
他们父女俩都一样,都爱上了不能在一起的人,皆因为性别。
孟正霆对谢靖蘅,怕是从未表达过内心的爱意,而孟知安,也不能过多的把内心那种强烈的爱意都告知苏清颜。
他们这样的人,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不敢透露内心真实的情感,生怕没有结果的结局。
被孟知安道破自己的内心后,孟正霆笑了,带着苦涩,他微微低头,看着谢靖蘅。
“知安,你不明白,我们这一辈的恩怨,每个人,背负着孽债都很重。我负了他,害了他,毁了他,没有资格说爱。”
他拥有的一切,皆是用谢靖蘅的痛苦换来的,因这孽障,余生他只能活在阴暗里。
孟正霆在这悲凉的人世中,看不到光明,背负的恶债,是他生生世世都偿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