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孟知安醒来时,屋里的炭火已经熄灭。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寒冷,盖在身上的被子哪怕有三四层,她也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此时,门外传来云菊的声音,她不敢进来,只是敲了一下门,轻声道“夫人,天亮了,需要奴婢进来伺候吗?”
“黑野呢?”
孟知安缓缓起身,干裂的双唇轻启,疲惫不堪的身子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
门外的云菊听到她问起黑野,立马跪倒在门口,手里端着的盘子也掉落在地。
发出一阵“咣当”的声音。
听到这声响,孟知安心一惊,慌忙的从床上起来,随便拿了件外衣披上,踉踉跄跄的跑到门口。
看着跪下的云菊,语气颤抖着问道“怎么不说话?黑野去了哪里?说啊?”
感觉到孟知安状态很差,云菊担心的抬起头,眉头紧蹙,呜咽道“夫人,我说了,您可千万别激动,也别动怒,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这般担心自己会动怒,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孟知安突然头疼欲裂。
回想起昨晚的事,凌花蕊走之前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扶着额头,脸色苍白,低声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云菊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说道“二少奶奶被孟氏族长从衙门带走,去了大祭坛,今日,便要以火刑来惩戒她。黑野大人为了救二少奶奶,不惜与大人反目,现在被关押到地牢里了。现在,二少奶奶被捆绑在大祭坛的高台上,火刑就快开始了。”
听完后,孟知安想起来了,昨晚,凌花蕊说苏清颜替自己揽下了杀害孟丞安的罪责,孟氏家族替代衙门,要在今日对她施以火刑。
“不行,不行,苏清颜不能死,我不要她死!”
孟知安瞬间泪目,心头一痛,不顾这孱弱不堪的身子,将衣服系好,便失魂落魄的跑了出去。
“夫人,您别去啊。”云菊连忙跟了出去,孟知安的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怎么能再去大祭坛,若是看到苏清颜惨死的样子,岂不是当场要了她的命?
在往谢府门外跑去时,孟知安在正堂里看到了谢靖蘅那根明晃晃的银色长枪。
它在冬日暖阳的微光下,闪闪发光。
她停下脚步,看着那长枪,着了魔似的过去提起了它,轻声道“你帮我救她,好不好?”
长枪在她的手里,微微颤抖着,在它的枪体上,有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孟知安已经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太久了,久到她都忘了这长枪曾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她只能闭眼恳求。
“倘若你还记得她,帮帮我,帮帮我们。”
这是乐清百年不见的天,大雪依旧在落着,每片独特雪花都摆脱不了落在地面上,任自己的美渐渐消逝,与这湿润的泥土融合在一起。
苏清颜靠在高台的铁柱上,看着底下围着的人群,想起昨日清晨,她还在祠堂里上香,祈求孟正霆保佑孟知安身体早日康复。
今日,却成了杀害自己夫君的妖女,被族内的长辈们绑来受火刑,不免自嘲自己。
“这是你活该的,苏清颜,你欠孟思容的,总是要还的,不论过了几世,都逃不脱,她的诅咒,便是捆绑你生生世世的枷锁。”
台下,冯青儿站在族长旁边,黑着脸看向台上的苏清颜,恨极了这个女人。
因为她,自己不能及时完成凌花蕊交代的任务,害得冯伶莲得不到百骨裂剩下的解药,她巴不得现在就让苏清颜死。
冯青儿抬头看了一眼祭坛上的标杆,今日大雪,没有太阳,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便偏头对族长说道“族长,我看这时间差不多了,该行刑了吧。”
“可以了吗?”
族长年纪有些大了,看了一眼那标杆,有些犹豫,根据他的经验,应该还要等一段时间吧。
见这老头迟疑,冯青儿暗自翻了个白眼,可又不能对族长不敬,毕竟她也不姓孟,只好放下脸,继续大声道“当然可以了,不然再等了一会儿,说不定这狐狸精使了什么把戏,招来帮手。”
这里还有几个老古董,冯青儿故意把声音放大,就是要用苏清颜是妖女这传言吓吓他们,让他们立马下主意。
果然,那几个老古董听了后,纷纷凑一起合计了合计,然后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皱着眉,蠕动着那干瘪的嘴道“孟老族长,我看可以了,这雪现在小些,尽早行刑吧,不然一会儿雪大起来,麻烦。”
“对啊,天冷,赶紧把火点起来,尽早完事,我们好回家。”
另一个也揣着胳膊,点头附和着。
那么冷的天,谁都不想出来,若是把那火燃起,说不定还能取暖。
听着他们这话,冯青儿后面一直不说话的秦管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着脸看着他们。
还族里长辈,啊呸,全是一些老不死的。
孟丞安的事,秦管事可是知道的,就是孟知安干的,苏清颜这是替她顶罪,可怜至极。
拗不过旁边人的催促,族长上前一步,捏了捏嗓子,看着族里其他围观的人。
努力的大声道“今孟正霆一脉,有妖女苏清颜,嫁入孟家后,曾不守妇道,勾引过府内男子,又枉顾天理,残忍杀害自己的夫君,可谓恶毒至极,人神共愤。经族内各长辈商讨,此女不可留,需得受乐清大刑,以火诛之,以慰正霆父子在天之灵!”
说完,下面的人皆咬耳讨论,各有说辞,最多就是对苏清颜大肆批判。
族内的壮汉虽对这火刑用在苏清颜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身上有所不忍,可是族长的命令他们不敢违背。
只能咬着牙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木柴架到了苏清颜身旁,一层又一层,外面一层是桐油。
一切准备就绪后,族长确定苏清颜是插翅都难飞后,严肃着脸,举手示意高台下的行刑人。
“点火!”
瞬间,大祭坛里火光一片,灼热的火苗舔舐着苏清颜的发丝和肌肤,她被这扑面而来热浪包围住,呼吸加快。
冲天的火光将乐清城的天照亮,漫天的雪花湮灭在这大火里,周遭都是人们不再掩饰的谩骂,有了这火烧起刺啦刺啦的声音做掩护,谁都敢大声说话了。
“苏清颜!”
孟知安赶来时,整个人都疯了,她提着长枪,不顾祭坛旁的族人阻拦,拼命的要往那火海里扑去。
族长看见披散头发,脸色惨白,双眼充血,整个人近乎癫狂的孟知安,吓得赶紧吩咐秦管事。
“你……你是孟府的管事,赶紧把孟知安给我拉走。”
“是。”秦管事也吓坏了。
他没想到本该在谢府养病的孟知安会出现在这里,手里还带着他曾经的主子,谢靖蘅的长枪。
孟知安刚跑到那火场外,准备进去时,迎面就撞上秦管事,身后还有族内的男子。
秦管事一脸严肃,眼里却是不忍,无奈的劝道“谢夫人,您还是回去吧,这火已经起了,一层又一层,您救不回来二少奶奶了。”
“滚开!”孟知安将长枪提起,红着眼对他怒目而视。
怎么会救不了,这把银色长枪,就是为她而生。
看着这把长枪,秦管事有些发怵,不敢抵抗它,是对它主人谢靖蘅的尊敬。
他拔出剑,看着执迷不悟的孟知安。
“难道您真的要为了她,伤害族人,最后葬身火海吗?”
孟知安抬起下巴,冷冷的瞪着秦管事,厉声道“我没要杀人,只是要救她,你别废话,赶紧带着他们让路。”
此时长枪嗡嗡作响,孟知安的眼里满是戾气,内心不断的挣扎着,她逼迫过自己,不能再伤害任何人。
“那对不住了。”秦管事见她不听劝,手下一紧,将剑举起,狠下心冲了过去。
其他人都吓着了,虽说孟知安拿着谢靖蘅的长枪,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子,如何能挡?
冲向自己的,是一把锋利的剑刃,孟知安死死盯着它,手里的长枪不受控制的举起,它的寒气袭遍孟知全身。
在秦管事过来时,孟知安眉头一皱,眼里的冷意转而变为痛苦,她咬着牙侧身躲过那锋锐的利刃。
一手握住秦管事的刀,另一只手反将长枪一扔,稳稳的落在身后的地上,深深的穿过积雪,穿透地砖,一半枪体刺入地底。
温热的血从孟知安的手心流出来,滴落在雪里,晕开一个又一个浅坑。
秦管事看着孟知安眼底的悲痛与倔强,还有那深深扎入地面的长枪,愣了。
“你?为何不反抗?”
孟知安看着他,神色痛苦,嘴角的那一丝浅笑是悲哀的,她说“如果我想反抗,死了的,活着的,都没有人阻挡得了我,可我不想。秦管事,若你曾在地狱里走过一遭,便会明白,杀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经历过生死轮回,孟知安以为自己学了医,哪怕做不到悬壶济世,也是一个自由潇洒,善意待世的人。
可她忘了,第一世,愚蠢的自己在仇恨中做出的诅咒,使得她又遇到苏清颜,再次沦陷,再次为这个人,放弃一切。
在秦管事放开自己后,孟知安奋不顾身的闯入了火海,一层又一层的火苗,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裸露出来的肌肤皆被烧伤,整个人完全是爬向苏清颜那里。
这时的苏清颜已经意识不清,身体被火烧伤大半,孟知安扑到她身边,企图替她解开绳索。
“苏清颜,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在碰到绳索时,孟知安整个人都绝望了,竟是铁锁,没有钥匙是没有办法打开的,她出来的急,披散的头发上不会有发簪的。
“知……知安,别费力了,我……活不下去,求你,求你赶紧走。”
苏清颜的脸已经烧毁,仅存的意识让她感受到孟知安在这里。
她微微张开嘴,痛苦蔓延全身,深知自己活不了,只能祈求孟知安赶紧离去。
“不,不,我可以救你。”
孟知安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急得双手都不受控制。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寻求可以打开铁锁的东西,却在抬头那刻看到苏清颜的头发上是那玉檀花簪子,瞬间有了希望。
“别急,别急,我们可以出去。”
“你走啊。”苏清颜绝望的哭道。
在外面的冯青儿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只有嘈杂的怒骂和大火燃烧的声音,她很担心孟知安会把苏清颜带出来。
为了不让凌花蕊再对自己下毒,她心一狠,跑到看守桐油的那里,又点燃一根火把往火海中间扔去。
“你有必要吗?”秦管事被这恶毒的女人气的脸都黑了。
这么大的火,她们根本逃不出来,何必再火上浇油?
“有,她们必须都死,我和留蒲才能活。”
只有孟知安死了,凌花蕊那个女人才会放过她,还有没回来的孟留蒲。
这个火把好死不死的就飞向了孟知安,她的手还未举起,身后受了力。
虚弱的身体猛的往前一倒,抱在苏清颜的身上,替她暂时阻挡了周围的扑过来的大火,自己却被伤到无法动弹。
“颜儿……我……我保护你。”孟知安的脑子已经不受控制。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双烧的发红的铁钳拉扯着,耳边充斥着谩骂声。
“烧死那个妖女,她不配做孟家的人。”
所有人都在指责苏清颜,谩骂着她,孟知安紧紧抱着她,感受到自己的肩头是她的泪水。
她在哭,努力的哽咽着,拼命的说着最后一句话,她说。
“对不起,孟思容,你又被我害死,若是有来世,你不要再遇到我,不要再和我纠缠不清,不要了。”
渐渐的,孟知安的眼睛开始合上,她还注意到,那根簪子从苏清颜的发间落下。
它避开了所有要吞灭它的火苗,微微泛着光,在花蕊处,轻轻的跳跃着。
苏清颜,别妄想了,这诅咒是生生世世的,你逃不开,我也避不开。
大火烧了整整两天才熄灭,她们的遗骸紧紧抱在一起,无法分开。
从安山那里过来的银月,在悲痛欲绝之中,和她的夫君,把她们葬在了乐清外,安山脚处,第一次她们遇到的那条清水滩旁。
这两天,黑野一直被关在地牢里,他靠着发霉发臭的墙壁,整个人都呆滞了,直到云菊来,他才清醒。
云菊将簪子放在牢房的桌子上,低着眼,叹了口气道“三小姐和苏姑娘走了,只留下这根簪子,黑野大人,你出来后,好生替她们保管吧,也许来世,她们还能凭它相遇。”
“好。”
黑野轻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