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孟得鹿从梅如的手帕上嗅到了淡淡的麻油味,猜到正是她故意用开水烫伤自己,所以昨天夜里,她故意趁梅如睡着时用热水帮她冲洗涂满了草药和蛋液的头发,蛋液遇热凝固,在梅如的发间结满了细细碎碎的蛋花,害得她今天用篦子篦了半天,蛋花没少,头发倒硬生生地被扯掉了一半!
孟得鹿抚了抚鬓边那只小巧的流苏发梳,流苏下掩盖着她昨天被烫伤的头皮,暗暗地想,“这笔账算是两清了。”
今夜,蕉芸轩有一场很重要的宴会,吃过了晌饭,漫香和婵夕便忙着张罗,梅如那一头蛋花没个三五日难以洗清,自然无法出席,漫香只好让孟得鹿顶替她出席侍宴。
蕉芸轩大厅的墙上挂着两种牌子,一种是红底绿字,写着每天应侍的舞乐伎的姓名,名为“花名牌”,一种是黑底金字,写着当日的宴会事由以及宴请者的姓名,名为“宴乐牌”,孟得鹿飞速地扫了一眼,今晚要摆的是“长生宴”,所有舞乐伎都被点名出席,主宾便是今晚的寿星,“崔明公”。
“崔明公……”
在孟得鹿童年的记忆中,长安是有那么一位危险的“崔明公”的,她拉过桃若小声地询问,“今晚做寿的‘崔明公’难道就是春官侍郎崔廉,崔国南?”
圣人登基之后,按照《周礼》把六部改了名称,因为吏部掌管人事和考功,为六部之首,便改称为“天官”,户部掌管财赋、户籍、山林盐泽产出等,便改称为“地官”,礼部主掌祭祀,多在春天,便改称为“春官”,兵部经常趁夏季农闲之时出兵,便改称为“夏官”,刑部总在秋天处决犯人,便改称为“秋官”,工部经常借冬日农闲时修建工程,便改称为“冬官”,所以,这所谓的“春官侍郎”就是旧时的礼部侍郎。
桃若连连点头,“正是!而且这崔侍郎还多年连任科考的主试官,门生遍布官场,今天晚上,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肯定都要来为他祝寿的……”
监试科举虽然向来由考功员外郎主持,但因为考功员外郎官阶低微,既不敢推脱上司的人情嘱托,又不敢干涉出身权门的考生们结党互惠,更无力压制落榜举子的抗议喧讼,掣肘颇多,所以,近年来圣人也经常任命其他官员和考功员外郎一起担任主考官,替考功员外郎“壮胆撑腰”,崔国南是进士科出身,出了名的文采斐然,因此,连年受命担任主试官,相比于考功员外郎,他的官阶更高,决策权更大,自然成了所有考生心中不言而喻的真正主考,也被所有中榜的举子奉为了恩师座主。
楼上传来梅如撕心裂肺的号哭,桃若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怯怯地补充,“崔侍郎只有一位独子,叫崔半晟,梅如对他情有独钟,为了参加今晚这场寿宴,她一个月前就开始精心准备了,还专门为自己绣制了漂亮的舞裙,想一博崔公子青睐,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让你给毁了,你可得小心她日后找你麻烦啊……哎,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哦……”
孟得鹿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崔公子在大理寺里担任寺正,是出了名的酷吏,这崔家父子俩不好伺候,今天晚上咱们都得加倍小心,要是扫了崔侍郎的雅兴,咱们怕都有一百种法子不得好死……”
桃若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孟得鹿回过神来,苦笑自己真是亲手搬砖砸了自己的脚,也许那位不良帅说得对——“太记仇了真的没有好下场……”
“不过,时隔多年,崔国南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蕉芸轩大堂中立着一道屏风,尺寸不大,右下角处随意画了几笔花卉,其它地方是大面的留白,写满了客人酒后即兴的题字题诗。
初到店里的第一天,孟得鹿就看出那幅画作工笔潦草,匠气十足,绝不是名家的真迹,甚至连上乘之作都算不上,不由在心里好生嘲笑了漫香一番,觉得她品味庸俗,把这样的东西摆出台面,实在是贻笑大方,但今天无意中仔细一看,她才吃惊地在那些题诗题词中发现了不少当朝权贵和名流才子的名字,而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名无一不默默地彰显着店主的广交善结——原来,这才是那张屏风真正的价值所在,难怪漫香特意以它为界,把店面分隔成了内厅和外厅,外厅招待散客小聚,客人花费数百文就可以点上一壶花茶,闲谈雅叙,而内厅则是另一番天地,宾客想要进入,需要提前向店里存进一定数目的银钱,根据存银数额的不同,漫香会向宾客奉上铜,银,金三种不同等级的“雅宾牌”作为资格凭证。
当内厅里燃起第一炉檀香时,就预示着宴会的正式开场……
舞乐悠扬,舞伎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盛装出场,乍看上去,众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但细看之下,每位妙人却又在妆容和衣裙的细节上各作巧思,风姿各异。
小鼓轻敲两下,舞伎默契四散,款步入席,围绕着宾客的酒桌茶几翩翩起舞,一时间,酒席各处都有舞伎婀娜的身姿,时聚时散,散时如满天星斗,遥相呼应,聚时如彩虹一轮,相得益彰——这正是婵夕悉心排演的“浸浴式舞乐”。
如果说刚才开场时,众舞伎在宾客面前展开的是一幅群美画像,那么此刻,宾客们已经都被引入了这幅画中,艳香迷醉,不知归路……
满座宾客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一时间都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左顾右盼,生怕错过片刻的精彩。
乐曲骤急,一阵幽香扑鼻而来,众宾客正吸着鼻子四下寻找香气的来源,五颜六色的花瓣已经从天而降,舞伎们随着乐曲挥舞轻纱彩绸,罗裙卷起香风阵阵,那花瓣也像得了生命似的,彩蝶般地围绕着她们翩翩飞舞,竟没有一片落在尘埃,直至一曲终了,众舞伎如同一尊尊仙子雕像一样凝滞不动,那花瓣才悠悠地落在她们的发鬓间,香肩上,玉指尖,以及客人的衣摆间,高靴上……
难怪世人都说想领略大唐盛世,不必瞻仰名胜,拜访古迹,只需要到平康坊一睹舞乐伎的风姿,就知道人间极乐,不过如是!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一个共通的道理——所有酒馆的雅间都不是用来喝酒的,所有饭肆的内室都不是用来吃饭的,所有赌坊的二楼都不是用来赌钱的,同样,尽管蕉芸轩的内厅名伎云集,珍馐美味,名茶美酒不一而足,只要客人有钱,可以在这里买尽人间的繁华,但更多的客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却并不是为了品评美味,欣赏美色,而是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见到平日里无法亲近的人,畅谈在外面无法启齿的事情,勾兑往来,暗度陈仓。
所以,当舞乐散尽时,这场寿宴才真正拉开它的帷幕……
一名姓甄的官员抢先起身,端出一只紫檀木盒,面向主位殷勤恭维,“座主品味高雅,向来不爱金银等俗物,今日喜逢座主寿诞,门生特意费心寻来一只古董流光虹景玉碗,此乃孤品,天下仅此一件!”
主位上端坐着的便是今晚的寿星,崔国南,他四十五六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都透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称的老态,一副身板消瘦到隔着袍服也能隐约看出全身骨骼的形状,整张脸上称不出半两肉,颧骨高耸,鼻梁尖削,下垂的三角眼透出蛇一样的精光,无论胡须和头发都只有左边斑白,想必是因为常年秉烛熬夜,操心劳神,肾亏血虚的缘故。
甄下官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只精致的玉碗静置其中,光彩夺目,引得众人纷纷喝彩!
人群中唯有一名姓贾的官员神色难堪,待众人都送过寿礼,他才不得已得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盒,里面竟放着同样一只“孤品”流光虹景玉碗!
席间瞬间陷入沉寂,甄、贾二位官员面如死灰,崔国南捋着山羊胡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