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白镜急忙追问:“你一一道来。”
“一者,如果案发地点在戚宅,徐郎君无法保证行凶的过程不被人撞见,二者,如果凶器并不是徐郎君的随身物品,便无法保证凶器趁手,并且能将戚郎君一击毙命,对于徐郎君来说,这简直是个下下策……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喜欢紫色的人思虑过重,胸有城府,我虽然与徐郎君素不相识,但听起来,他不像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倘若他真对戚郎君心怀恨意,八成也不会冲动行凶,而是有一百个方法精心布局,以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孟得鹿好像心中有支通灵的笔,寥寥数语,已经将徐喻的画像描绘得栩栩如生。
蒋沉暗暗心惊,“原本,我也以为那徐喻是个疯起来连自己都坑的迂腐书生,但凭着他这几日在监中和阿白打交道的本事来看,他其实是个思维敏捷,过目不忘,条理清晰,临危不乱的人,难斗得很……只是,这孟得鹿仅凭我们三言两语便将那徐喻分析得如此透彻,好不令人惊奇……”
他沉住气,想再从孟得鹿口中套出一点信息,只是眼下线索有限,孟得鹿也只是爱莫能助。
正在此时,又有两名兄弟赶回班房,带回了新消息。
“老大,徐喻之前亲口供述,案发当晚散了宴席后,他雇了一顶小轿离开,我们前去轿坊打探过了,轿坊的人说东市停尸的轿子正是徐喻当晚乘坐的那顶,只是当晚抬轿的两名轿夫同时辞工了……”
“同时辞工?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众不良人闻言纷纷皱起了眉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偏偏在这种时候,两名人证全消失了?”
“这……到底是徐喻用轿子载着死者的遗体离开之后,又花费重金让他们封口跑路了?还是真的只是天大的巧合?”
案件又陷入死局,一时无解……
孟得鹿按漫香的示意,从县廨领回桃若的遗体,请人安葬了。
回到蕉芸轩,漫香已经命人将那只佛掌金莲舞台推了出来,短短数日,那曾经光华耀眼,象征着全店至高荣誉的舞台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众舞伎围拢上来,争先恐后表着决心,要接过荷亦的衣钵,继续练习“掌上舞”!
漫香置若罔闻,只喃喃自语,“荷亦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儿,可桃若也是啊……我也知道风尘中所谓的‘姐妹情深’敌不过荣华富贵的引诱,却也从未想过这样自相残杀的结局,难道,是我哪里做错了……”
又呆了半晌,她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练‘掌上舞’了!”
众姐妹一惊,“娘,客人们早就听到了风声,都等着看呢……”
“那就让他们等着去吧!今日他们要看‘掌上舞’,我们节食消肌,拼了性命地满足他们,明日他们觉得不新鲜了,又会想看‘指上舞’,再后日,谁知道他们头脑一热,又会想出什么刁钻的主意,我们步步迎合,其实都是在助着他们难为我们自己!我们沦落风尘,卖艺为生,本是命运不济,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能把自己一步一步往绝境上逼,自断活路!”
众姐妹面面相觑,孟得鹿却听懂了漫香的话,解释道:“《墨子》中有个典故,昔日,楚灵王喜欢细腰,大臣们为了得到楚王的宠信,便每天只吃一餐饭,屏息束腰,更有甚者,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娘的意思,是希望姐妹们不要再成为为了取悦别人而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傻瓜吧。”
漫香的小扇在桌边敲了一下,像县令当堂丢下决案的令签。
“往后,我们演什么,他们就只能看什么!”
中曲与北曲的妓坊很快得到了风声,假母们纷纷上门,七嘴八舌想要低价收购现成的金莲佛掌。
“反正那家什放着也没什么用,姐姐不如便宜赏了妹妹吧……”
“姐姐店中的姑娘都是千金贵体,自然舍不得让她们吃苦头,妹妹店中倒是有几个刚买进来的乡下丫头,瘦得皮包骨头,最适合练‘掌中舞’了,他日哪位丫头有了出头之日,一定叫她感谢姐姐今日的资助之恩!”
“就是呢,姐姐手指缝里漏出几粒米,也够妹妹吃上一世的了,姐姐就当倒半碗剩饭打发叫花子,做做善事嘛!”
任几位假母说得天花乱坠,漫香只乜斜着眼睛假笑。
“我店中用不着的东西,难得几位妹妹不嫌弃,只是平康坊南、中、北三曲一向泾渭分明,南曲的东西,便是烧了砸了,也不该流入中曲、北曲的……东西是小,只是我断不敢乱了规矩,几位妹妹还是少费些口舌吧。”
忝着笑脸交涉了半日无果,中曲与北曲的假母们拉下脸来,一路跳着脚骂着街各回各店。
要不是提前知道了内情,孟得鹿都要被漫香方才居高临下的表演唬住了,好奇发问:“娘不过是不想再有人步荷亦的后尘,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她们?”
漫香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我听客人喝酒闲聊时说过一句话,叫什么,不要和井底的青蛙谈大海,不能和夏天的虫子讲冰雪……”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出自《庄子》,意思是说,井底的青蛙只能住在井底,眼界会被狭小的居处所局限,所以不要和它们谈论大海,夏天的虫子只能活过一个夏季,性命会被季节所局限,所以不要和它们谈论冰雪。”孟得鹿对答如流。
“正是这话!我就算把实话说了,她们也一定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我心里瞧不起她们,嘴上还拿好听的话搪塞她们,她们表面上不好发作,心里却会暗暗地记下仇,日后一定要找茬生事,与其这样,倒不如顺着她们的心思去说,让她们当场撕破脸皮,痛快地骂上一场,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倒免得日后再被报复,大家都省事。”
漫香垂下目光去端茶,话锋一转,问得很随意,“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墨子,庄子的……你读过书?”
“粗粗地认得几个字,方才的话,也是以前在西阳镇的舞坊里听客人随口说的,我娘在世时教导过我,只要留心,处处可以学到学问。”孟得鹿滴水不漏地回答。
“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生着一双重瞳!”
孟得鹿紧紧盯住漫香,生怕错过她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心里暗想,“义母死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如果漫香是杀死义母的凶手,一定不会忘记她那双与众不同的重瞳。”
漫香只是惋惜轻叹,“听说生着重瞳的人都是天生的富贵命,你娘怎么倒红颜薄命呢……可惜,可惜……”
孟得鹿追问:“县廨说,婵夕师父暗中效命于一个叫‘炽凤枢’的组织,她在店中这么多年,娘竟没有丝毫觉察?”
漫香面无波澜,耳坠却轻微地颤了几颤,暴露了她在暗暗咬紧牙关。
“闻所未闻,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店里不能再出事了……”
孟得鹿还想再试探,身后却响起了金铃微微的嗡鸣,抱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漫香趁机抽身,隐进了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