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女史又问孟得鹿:“你查明真相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孟得鹿扫了一眼悠丹散落一地的衣物,好像有所发现,目光微微一闪,柔声恳求,“民女斗胆,如果女史当真要赏,民女愿意用自己的功劳抵消悠丹的罪过。”
潘女史一惊,“她险些连累你丢了性命,你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悠丹当差疏忽,闯下大祸,的确该罚,但是她家境贫寒,爷娘又重儿轻女,全靠她在宫中的收入养活家中的兄弟,所以她得了病才没钱医治,更不敢声张,生怕被赶出宫,没了生计,也实在可怜,还望女史体恤她的苦衷,从轻发落。”
潘女史柳眉一皱,声音中多了三分怀疑,“你们既然素不相识,你又怎么会对她的家境了如指掌?”
孟得鹿自信回答:“民女是从她的衣物中看出来的,民女甚至大胆猜测她的弟弟名叫悠青。”
潘女史着实好奇,“从衣物上……能看出这些?”
“当然!女史身为宫中女官,每天忙于处理公务,不会在胭脂钗环这些俗物上留心,但民女却身份卑微,又是在风尘中讨生活的,每天面对的客人非富即贵,稍有不慎,便会受到贵客的刁难和责罚,只能处处小心,暗中学着从客人的衣着和装扮上揣测对方的身份和心意,久而久之,民女也有了几分心得,认为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一个人无论暗地里做过什么欺神瞒鬼的事情,都会在衣着和妆容上留下痕迹,只要足够留心,便会发现真相!”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潘女史一笑,“倒是有趣,你接着说说,你是怎么从悠丹的衣着上看出她弟弟的线索的?”
孟得鹿一件件地拎起悠丹的裙子,“女史请看,悠丹的衣裙大多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料拼接起来缝制的,虽然坊间女子也经常会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搭配缝制,制成‘间色裙’,但普通的‘间色裙’为追求美观,都会精心地选择和谐的颜色和轻盈飘逸的布料,造价反而更贵,但悠丹的裙子用料厚实,颜色暗沉,配色也不讲究,更像是捡了男子裁制衣裤后用剩下的边角料勉强拼凑出来的,因此,民女推断悠丹的爷娘重儿轻女,又因为所有的边角布料都是青色系的,所以民女才大胆猜测她的弟弟名叫悠青。”
众人听了孟得鹿的推演,不由得交头接耳,暗暗惊叹,就连被高大的金吾卫架得双脚离地的悠丹都暂时忘记了恐惧,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孟得鹿。
潘女史沉吟片刻,挥了挥手,“看在你的推演如此精彩的份上,本官便允准了你为悠丹的求情,但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押下去,待我日后发落!”
金吾卫立刻拖走悠丹,潘女史又向孟得鹿微微示意,“你随我来。”
孟得鹿躬身跟随,潘女史带着她一路来到大明宫外,二人手抚栏杆远眺,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孟得鹿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未如此居高临下地俯瞰过长安城,不觉眼眶一热,感动地落下两行热泪……
潘女史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列子》中有一个典故,讲的是春秋时有一名樵夫打死一只鹿,把鹿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却忘了藏鹿的地方,找不到鹿,便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得到了鹿,一名路人听到樵夫的自言自语,按照指示找到了鹿,妻子却调侃也许他是在梦中得到的线索,如今美梦成真,白得了一头鹿……你叫孟得鹿,取的可是这个典故?”
孟得鹿忙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应声回答:“正是,民女的义母姓孟,民女便取了谐音,以‘梦得鹿’为花名,一是为纪念义母,二是为提醒自己,得失荣辱就像是梦中得到的鹿,孰梦孰真,如梦如幻,既然不可分辨,自然也不必沉迷。”
潘女史面露欣赏之色,又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孟得鹿又答:“风尘中人,如同再生,民女早已经忘记了以前的姓名,还望女史见谅。”
潘女史不再追问,转而言道:“你是坐着宫中的马车被接进来的,我会吩咐人原车送你回去,免得让你的名声和颜面受损,但有句话我也必须提醒你,今日之事乃是宫闱秘闻,关系到皇家体面,你……”
孟得鹿立刻明白,“民女知道轻重,绝不敢多嘴胡言!”
潘女史这才点了点头,命人带着孟得鹿离开,自己却久久驻足,若有所思。
看着孟得鹿出宫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变小,她才临风长叹,“近日,民间兴起了很多邪道,其中以‘炽凤枢’最为猖獗,甚至已经悄悄渗入了宫中,今日太妃发病,我本以为这个孟得鹿是受邪道指使,向宫中投毒,正想借她查出‘炽凤枢’的幕后主使,却没想到,她和‘炽凤枢’并没有关系,如今,这条线索又中断了……不过,这孟得鹿倒颇有点胆识和才智,是个难得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
一旁随行的侍女也应和道:“前些日子尹内侍去平康坊采买回来就对这位奇女子赞不绝口,奴婢也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潘女史收回神思,果断下令,“命人去查探一下她的底细!”
灯罩黄纱的马车在长街招摇,孟得鹿在众人交织着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地回到了蕉芸轩。
自己的女儿被请进了皇宫,这在平康坊里莫说前无古人,以后,恐怕也很难有来者!
漫香得意得满脸直冒金光,当街扔出一把铜钱,让小乞儿们把此事在整个长安城内大传特传三日!
孟得鹿表面志得意满,心中产生了一层拂不去的疑虑:“如果宫中真的只是怀疑我谋害太妃,完全可以直接命令县廨捉拿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诓骗我进宫?这件事,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但她又来不及细想,只在房中略作休整,估摸着小乞儿已经把自己进宫的事情传遍了长安城,便出门前去拜会一位重要人物——
父亲的夙敌,崔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