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喻的案子有惊无险地结了,蒋沉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重新落回了肚子里,刚想歇口气儿,李正冠却突然传他到三堂的书房里谈心。
“不浮啊,来了,坐,坐……”一见蒋沉进门,李正冠忙放下手中的毛笔,热情地招呼着他。
自上任以来,李正冠头一回对自己这么客气,反倒让蒋沉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明府特意唤小的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正冠竟上前亲热地拉起了蒋沉的手,一起落座,“不浮啊,那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前阵子,徐御史一直想为你三年前那个案子翻案,可是,当年经手过案件的人太多了,如今分散在各部各衙,还有的人已经高升了,甚至,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呢!你那案子一旦真的翻了,可是会让很多人面上难堪啊……”
幸福的期许总是容易破灭,但不祥的预感总会即刻应验,听出了李正冠的弦外之音,蒋沉的心尖立刻像被挂上了一个秤砣,重重一沉!
但转念一想,李正冠特意将自己召来,又一反常态对自己如此热情,一定还有别的暗示,于是,他忙又谦卑地问道:“小的愚钝,请明府给指条明路……”
李正冠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蒋沉的问题,反而问道:“不浮啊,本官先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清白!”蒋沉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好!那本官现在就给你清白!”
李正冠一拍巴掌,从书桌上拿起两张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蒋沉。
蒋沉接过细看,那其中一张是他心心念念盼了三年的报功文书,还有一张,是声明自愿放弃翻案的文书,不由一惊,“明府,这,这是何意啊?”
李正冠语重心长,与蒋沉推心置腹起来,“不浮啊,你在县廨混了这么三年,官场上的事多多少少总是了解一些的,其实,你那案子就算坚持要重查,也不一定能翻案,毕竟,事情过去三年了,人证物证皆已模糊,倘若折腾了一圈,案子没翻成,反倒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可是……”
“可是!”李正冠并不打算给蒋沉插嘴的机会,“可是就算你成功翻案了,以后的路,你又打算怎么走?我听说,你想当金吾卫?那你以后不还得在官场上行走,现在就四面树敌,对你日后的前程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那,明府的意思是……”
“不浮啊,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劝你放弃算了,你放心,我可不像之前那位钱县令一样,总拿着那一纸报功文书钓着你,只要你点头,我便当着你的面儿在这文书上盖上官印,让你亲自把它送到秋官,只要这张薄薄的纸片一送到,就会有很多人暗中帮助你,你的脱籍批文很快就会批下来的,这也是他们欠你的啊……至于当年的案子,就……将错就错吧……”
白纸黑字在蒋沉眼前模糊起来,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些用严刑逼迫他在认罪书上画押的嘴脸……
“蒋不浮啊蒋不浮,你可真是个‘讲不服’啊……哈哈哈哈!‘不服’,‘不服,这回,你可是服不服了?”
“不浮,不浮……”
蒋沉又猛地醒过神来,才发现是眼前的李正冠正在一声接一声地唤他。
“千不念万不念,你看看徐御史已经那副模样了,你也别再让他难做了,不浮啊,别闹了,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吃亏是福啊……”
李正冠搬出了徐喻,蒋沉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了,只是,他的双手抖得厉害,最后只得用左手紧紧扼着右手腕,才勉强在撤销翻案的文书上盖下了一只鲜红的手印。
“小的……听明府的就是……”
李正冠大功告成,立刻起身,在蒋沉的报功文书上盖上官印,封进信封,亲手交给了他。
“不浮啊,恭喜你,你的清白就要到手了!”
但蒋沉摸着那薄薄的信封,满心满脑子却都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这妥协的清白,还算不算清白……”
亲自把报功文书送到了秋官,蒋沉又特意去肉铺买了两条牛骨,让屠户仔细地剁成小块,又用油纸包了,拎上前去拜访徐喻。
他的案子虽然不翻了,但他心中对于徐喻的感激之情却并未轻减半分,而且,他做事向来坚持件件有交代,便想将自己撤案的决定一并告知徐喻。
徐喻还不能下床,在病床上困了这些日子,正躺得无聊,见蒋沉到来,忙披上衣衫倚靠着床头坐起,兴致勃勃地与他攀谈起来。
看到徐喻消瘦到几乎脱相的苍白面孔,蒋沉一阵揪心,将带来的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徐御史这些日子受苦了,坊间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这两条牛骨让厨子拿去煲点骨汤,给御史好好补补身子吧。”
徐喻自然知道蒋沉是为了翻案一事特意前来答谢,便毫不避讳地开起了自己那条伤腿的玩笑,“蒋帅能来看望在下,在下已经十分开怀,只是在下这条残腿莫说是牛骨,就算是煲了龙骨凤髓也无力回天,蒋帅又何必破费,而且,在下自为官那日起便立誓要以先贤为楷模,效仿羊续悬鱼,蒋帅难道还要让在下拖着这条病腿把这牛骨挂到御史台去吗?”
羊续悬鱼的典故蒋沉也听说过,讲的是东汉时有名清廉的官员名叫羊续,一日,他收到下属送的鲤鱼,推辞不掉,便命人将鱼挂在屋外,直到晒成鱼干,自此往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礼了,他赶紧解释,“御史别误会,这点小东西不敢说是给御史的谢礼,只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罢了。”
徐喻笑道:“那在下能洗冤出狱,也该好好感谢蒋帅才是,若没有蒋帅查明案件真相,在下怕是早就要冤死在狱中,粉身碎骨了。”
徐喻的话让蒋沉又想起了他刚从监中被抬出来时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后怕,“老实说,以前,在下只知道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铁骨铮铮,直到见到了御史,才知道
文弱书生同样可以不乏凛然气节,也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文人傲骨,所以,在下并不仅仅是因为翻案之事感激御史,更是真心实意地敬佩御史!”
徐喻真诚感叹,“彼此彼此,其实,在下心中也十分敬佩蒋帅。”
蒋沉一怔,“在下一介匹夫,有什么值得御史佩服的?”
徐喻道:“在下之所以愿意帮蒋帅翻案,并不是因为受了得鹿娘子的嘱托,也不是为了报答蒋帅帮在下洗冤,而是因为在下私下打听了一番,知道蒋帅做不良帅这三年来,身经百案,凡发现案件有疑点,必然一追到底,凡觉察到案件有冤情,即便顶着滔天的罪过也要替无辜者讨还清白,所以在下想,为众人灭火者,不该使其葬身于火海,为众人开井者,不该使其渴毙于荒漠,蒋帅能为大唐子民做到的,大唐子民理应也为蒋帅做到!”
徐喻最后那句话文绉绉的,但蒋沉也听明白了——他是在说,“大唐不该让蒋沉寒心”!
他鼻子一酸,抬头再撞上徐喻那真诚炙热的目光,又觉得无地自容,更没有脸面把撤掉翻案的真相说出口,只得忍住泪水,支支吾吾地找了个借口,便逃似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