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见到董超腰间斩妖刀,又把生气换成笑脸,“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顾小姐的闺房。”
六艺楼这种风月场所,都会在官府备案,有官府撑腰,龟公自然认识董超,但他见惯了王官贵族,自然不会把小小的斩妖司校尉放在眼里。
既然来六艺楼,就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就更与身份高低贵贱无关了。
董超不再说话,与龟公擦肩而过,虽然没有用力,但龟公已经呲牙咧嘴,向外跌出去四五步,这才站住身子。解开衣服,肩膀红肿一片。他低声道,“顾小姐娇滴滴的女子,才不会见你这等莽汉。”
董超充耳不闻,快步向前。
顾秋娘的住处,是二层小楼的单独院子,有花有草有流水,但嘈杂人声,将一切美好绞碎,没人在意脚下花朵被践踏成泥,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从二楼垂下的条幅。
董超粗通文墨,却也能看条幅上字体娟秀中透着风骨,不由自主大声道,“好字体!好一句,无瑕人品清如玉!”
有个身材苗条的丫鬟,站在高处,目不斜视,看着下面的人群。
“只要能对出下联,得到小姐首肯,便会有机会进去闺房,与顾小姐品茶聊天,若是聊得来,还能听她弹奏凤首箜篌,甚至可以自点曲目。”
“阳关三叠,渔阳颦鼓,都听得多了,不知道能否弹奏尼姑思凡?”一个苍老声音响起,居然是骆西山。他酷爱女色,为了一亲顾秋娘方泽,不惜放下身份,混迹在人群之中。
董超向着骆西山微笑,“尼姑思凡是市井俚俗曲调,配不上骆大人身份,以我来看,不如弹一首梨花压海棠。”
骆西山喜爱女色,妻妾成群,结发妻吴氏奇丑无比,还比他大了三岁。坊间传言,吴氏哥哥吴居正,乃是吏部侍郎,骆西山年轻时貌比潘安,只是家境贫穷,为了一飞冲天,咬牙娶了吴氏。
娶妻吴氏之后,骆西山如愿进了志妖司,后来仕途上,没能一飞冲天,但生活上妻妾成群,也算是享尽齐人之福。他娶最后一个小妾成亲,小妾比他孙女,还小了几岁。
骆西山纳妾时,王怜花曾作诗庆贺,十六新娘六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当时被广为传颂,骆西山因此还得了个绰号,梨花海棠大人。
不过纳妾不过百天,居然又来六艺楼买笑。
董超素来不喜骆西山,今日得了机会,当即出言讥讽。
骆西山毫不在意,“此乃风雅之地,你一个挎刀的,凑什么热闹,难道也想对出下联,走进顾小姐闺房之内,一亲芳泽?”
董超哼了一声,“我是挎刀的,对不出来,并不丢人,倒是你这提笔的,还是志妖司刀笔吏,马上要做志妖司尹的人,满肚子墨水,站在这里干等,实在有点丢人。”
董超对志妖司官员,向来尊重,但想到马上要去沱江城,未必能活着回来,心里先有了愤怒之气,加上骆西山平日里所作所为,他非常不齿。今天有了机会,当下出言讽刺。
骆西山嘿嘿冷笑,他与王怜花争夺志妖司尹之位,此时花落谁家未定,本应谨言慎行,不该来这种风月场所,但闻听王怜花先他而来,并且在花魁顾秋娘房中,喝了一杯茶。立即升起胜负之心。
王怜花能做到的事,骆西山也一定要做到,只有这样,才能不被王怜花比下去。
骆西山自负诗词文章绝佳,虽然上了年纪,容貌也还说得过去。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美名,更是传遍了京城,凭借这些,定能将小小的顾秋娘拿捏。来到六艺楼后,见到顾秋娘所出上联,稍稍思考,立即笔走龙蛇,写了下联,让丫鬟大玉儿送上去。
他自忖下联绝佳,定能打动顾秋娘。丫鬟大玉儿走后,骆西山便命龟公泡茶,安心等待。一盏茶刚喝了半盏,大玉儿拿了那幅下联回来,上面多了顾秋娘批复。
顾秋娘笔法,点点如桃,撇似刀。久看之下,犹如纸上有龙虎长啸,单单是书法,便让骆西山逊色三分。再看评语,只有简单两句,却恰到好处,如打蛇击中七寸。
骆西山喉头一动,咽下热茶,默然无语。这六艺楼中,竟然有如此才情的女子?
骆西山心服口服,却又有些不甘,不想就此离去,我与王怜花差在哪里?为何他能进去喝茶,我就只能站在这里,抬头仰望?
便在这时,董超一身新衣来到。骆西山心里的不甘,全都变成邪火,发泄在董超身上。但董超见招拆招,又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你想看热闹,我就让你看个大热闹。董超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骆西山,心里暗暗想到。
不俗文章淡似仙。
董超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用中气送出,在舌尖上凝聚成春雷炸响。
下联一出,立即引来赞叹之声。好一句不俗文章淡似仙!众人看董超的眼神,立即变得异样,崇拜之中还隐藏着丝丝的羡慕。
楼上丫鬟清脆声音,穿透众人赞扬之声,传入董超耳鼓,“请公子将对联写下,我呈送给小姐。”董超对出下联,而且非常工整。骆西山倍感惊讶,听到丫鬟要董超写字,又放声大笑。
他见过董超所写斩妖录,字体憨粗圆扁,如春蚓秋蛇,难看到了极点,刚才董超虽然对联工整,但那样的字体,顾秋娘绝对看不上。
挎刀的就该出力捉妖,来六艺楼捣什么乱?骆西山暗暗冷笑。
董超提笔蘸墨,却又放下,仰头向那丫鬟道,“我的字不好看。”他声音很大,引起在场人再次哄笑。丫鬟笑道,“公子写就是。只要我们小姐说好,那便是好,若是小姐看不上眼,便是方大先生说好,也是徒劳。”
丫鬟所说方大先生,是大乾朝书法大家方竹山。在京城颇有名气,很多当朝大员,都是他拥趸。丫鬟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个顾秋娘,未免有点太狂傲,居然看不起方大先生!”
“她的书法,虽然有些造诣,但怎能跟方先生相提并论?”
“敢评论方大先生,简直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董超将笔扔在桌上,大声道,“你家小姐,只说对出下联,可没说写出来!况且字是我写的,为什么要你家小姐评断好坏?我不是受气的小女婿,不听她吩咐!”
丫鬟微微一愣。很多人来六艺楼,就是为了一睹顾秋娘芳容,对提出的条件,也有求必应,像董超这种出声抗辩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围观众人,也同时大笑,如今已经知道,一亲顾秋娘芳泽的想法,几乎就是美不可及的梦,但眼下这个热闹,可是触手可及的。
“大玉儿,他说的有道理,你让他进来,我与他说话。”顾秋娘的声音,从二楼一间屋子里传出来,如同山间流水,清泠悦耳。
董超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缓步按刀上楼,有人大声道,“我们比这个提刀校尉,差到哪了?”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刀气,如龙卷飞来。
那人的帽子,连同发髻,一同飞起,直升一丈多高,然后落在两丈之外。
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董超缓缓收刀,依旧没有说话。
顾秋娘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语调中,夹杂了些许的笑意,“你们与董校尉,就差了一把刀。”
院中更加寂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