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悠悠向明月,明月情情照我心。
月亮是夜晚的母亲,如果没有明亮的月光,那么人类走起夜路来就像瞎子过河,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人类脆弱的心颤抖,那是来自上古时期的记忆,深深刻在人类的骨髓里。
“没必要这么紧张,就当是我们是在旅行吧,重要的是珍惜现在。”谁也没想到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反而是沉默寡言的狐狸少年开口了。
“旅行?更像发配还差不多。”北山苏苏根本不吃这一套心法,她走在前方,细嗅风儿的指引。
“旅行是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任凭心起心落。可现在他们心中有事,自然无法享受此刻,倒是施主你,像是有佛心,平时没少酒肉穿肠过吧。”花间游饶有兴致地在后面看着狐狸,觉得他的神秘更是罕见的乐趣,动人心弦。
“我可没有佛心,佛祖总是无心,或者慈悲心,我的心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沉溺在水里。酒肉也不是我追寻之物,平时饿不死就行。”音说。
“倒是你,读的都是佛书,嘴里却不吐佛言。”音反而看了眼花间游。
“欸,佛在心中不在嘴上嘛,佛都没什么意见,你说这么多作甚。”花间游笑嘻道,挠了挠耳朵。
沈墨七似乎听出来音话里有的弦外之音,他所言之「水」,是家乡里一位漂亮可爱的狐族少女呢,还是他效忠的国家,青丘之国呢。
“其实我一直期待这么一场冒险,就像西游记一样。我是齐天大圣,这位龙胤小孩儿是我要保护的唐三藏,这匹身材不错的母狼就是任劳任怨的沙悟净,而你这.....虽然不太像,但只能是猪八戒咯。”花间游似乎真的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感到兴奋,他又开始说起了自以为幽默的笑话。
“我不是猪,我是狐狸。”少年说道。他的性格就像水一样,和洛将离还不太一样,更像是一种历经人世浮屠的水。
沈墨七盯着他,总觉得他很是奇怪。
“是是是,你是狐狸,真没意思,要知道,狐狸是最会骗人的。”花间游打哈欠说道。
“谎言确实伴随我的一生。”音没有否认。
北山苏苏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他的面具,“小狐狸,希望你这次没有说谎。我能感觉出来,你的心藏着一丝喜悦。你到底在高兴什么,你在享受危险?还是我们正陷入你的计谋。”
面对音的沉默,北山苏苏摇了摇头,她没有证据,既然当初选择了相信他,就只能继续向前方走。
沈墨七没有说话,他跟在音的身后,一直看着他,这位少年身材比较矮小,和他身高差距无几,看上去如此单薄。但灵力,或者说妖力的味道却很重,而且很奇特,沈墨七一旦嗅到,就会忍不住继续嗅探,就像让人上瘾的花蜜。
“旅行......”沈墨七突然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一颗能停下来平淡观世的心了。各种事情推搡着他,让他只顾拼命,拼命地活下去。他疲惫地走在一条荆棘之路上,而路边的风景,他已经懒得抬头看一眼了。
同伴们仍处于危险之中,他一丝的放松和快乐就仿佛是罪孽。他必须把心提起来,让自己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同伴们是抱着怎样的心去救他的。
“等等。”北山苏苏沉息着,伸出手示意,“前方有人。”她说道。
“哪里?”花间游跳到树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半个人影来,“天这么黑,哪有人。”
“不是用眼睛看的,要用鼻子去闻。”北山苏苏还没说完,花间游就哦哦叫起来,“那儿是吧,看到了,两个人,妖力挺强的哦。”
“真的吗。”沈墨七有些惊讶,难道这猴子真有火眼金睛,还是说对妖力的感知比较强。
北山苏苏是用鼻子嗅妖力的,而花间游似乎是用眼睛看的。而沈墨七对灵力的感知不如他们远,但老实说,这种感知有时候能救他一命。
“怎么说,应该是狼族的斥候,去打一架,还是绕路走。”花间游问道,他的目光凝视着。
“我们一起接近,先派一个人去试探,其他人在后面不远处接应。如果敌人的援军接近,就立马撤退,如何。”北山苏苏寡薄地说道,仿佛对面的人不是她的同胞,而是某种必须处理的东西。
“等会儿可要跟你昔日的战友交手了哦,狼女。刀剑无眼,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花间游看着她,脸上罕见地认真起来。
沈墨七现在也没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北山苏苏会帮他,明明刚见面的时候她还要杀了他。自然界的动物们行为往往符合利益的逻辑,而似乎只有「人类」会因为情感作出不符合逻辑的行为。
“我知道.....但没办法。”北山苏苏转过头。从带着沈墨七离开开始,他们之间早不相为谋了。
一边是家国,一边是正义。北山一心用四十年的艰苦训练教给他们冷漠和服从,可她却放不下一颗同情的心。
远处,一棵树上,坐着一个长着狼耳的大叔和少年,他们坐着,和天下人一样,抬头望着月亮。
“师傅,我有些无聊,可以聊聊天吗。”少年说道,他侧头看着比他年长许多的人,他长满胡子,披着黑色斗篷,有着一双充满故事的眼睛。
“你说。”他笑道。
“你有梦想吗,师傅。我们狼族生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活的是否有意义呢。”少年问道。
男人顿了顿,“你先说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让北山国变得强盛,我想让女生们和孩子们不用在上战场,我想让鲜花开遍北山,让人们都穿上漂亮的衣服,吃上自己喜欢的东西。”他睁大眼睛,“这就是我赋予自己的意义。”
“傻孩子,你说的是勇者,而我们不是勇者,只是士卒。”男人沉默了许久,“军人的正义和世俗的正义不同,服从命令才是我们的正义,无关对错。”
“嗯?”少年似乎察觉到男人的话里藏着什么,但他猜不出来。
“你到我这个年纪,不浑浑噩噩,不让自己的心死掉,就已经是成功了。”男人从怀里掏出一瓶封口的陈酒,但只是盯着,没有喝的意思。
“可是,人没有梦想,和我们脚下那些只为生计活命的畜生有什么区别。我们是北山狼族,不是野山里抢腐肉吃的狗,我们学过文字,我们写过诗歌,我们是自由,伟大的族群,绝不该浪费人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乖乖的,一直,一直,一直,十几年如一日修炼的原因,我愿意为此付出我的全部人生。”少年似乎有些激动,他站起来,在树上,在月下诉言。
“从来没有什么自由,北山人活着就是为了国,为了家,我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就是最大的自由了。”男人揣起手,看着黑袍下固执的少年,露出一丝笑意,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你又说这些戏谑话,我敢肯定,师娘就是被你这些话气走的,她是个认真的人,不像你,整天说着混球话,做着混球事。”少年坐下来,他嘴上刻薄,但眼睛却看着男人,充满信任。
“她想让我退伍,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术」的队伍太少,我必须为国家带起新人。”男人似乎想眯一会儿,他把头靠在树上,对着月亮,蜷缩起来。仿佛整片夜空下除了蓝色,皆一无所有。
“卒习「武」,士习「术」,前边两个是术者,不用我提醒你了吧。”北山苏苏潜伏在草丛里,对花间游说道。
“哼。”花间游向外走去,他吊儿郎当的哼着歌,完全没有隐藏的意思。
“谁?!”男人和少年瞬间警惕起来,他们分别拔剑张弓,对准花间游。
“没事,我溜达。话说二位知道花间国怎么走吗,我省亲去的。”花间游笑嘻道。
“大半夜赶路,不怕被劫吗,而且花间国在南方,你来北方找什么。”男人被他气笑了,“你这猴子不知道是脑子蠢还是没死过,说实话我算是好人了,可也想把你抓回去问问。”
“你们还能动吗?”花间游继续旁若无人地走着,他侧头看向树上的二人,眼睛中冒着奇妙的光。
男人和少年才发觉自己动不了了,男人目光露出惊觉,少年则透露出慌乱和愤怒。他们中了花间游的计,在对视的一瞬间,就被他的术式命中了。
“放心,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不会伤害你们的。师傅说力量皆有约束,有能者更不应杀生。不过你们北山国倒是挺像那些没得到道行的野兽一样,张牙舞爪,四处咬人。”花间游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听那位小施主说了,你们在昨晚的宴会上还真是够「好客」的。”他停下来,看着狼们。
男人的目光始终随着花间游移动,他没有辩解,当然,也没法儿辩解。
“通过眼睛,封锁经脉和肌肉,很不可思议的把戏对吧。妖界从低到高以「灵妖柱地天」来划分修为,只能说同为柱级,你不如我,而你身旁那个妖级小鬼,也是太过稚嫩。”花间游喋喋不休地说着。
男人的妖力还能动,但如果身体动不了,妖力就没有向外的方向。他的眼睛看向身旁的少年,“秋,看着我,注意时机。”他用妖力传达到。
“千叔,难道你?!”少年瞳孔放大。
男人的眼睛突然爆出一阵血雾,他失去了眼睛,也失去了和花间游定身术接触的媒介。
男人一把推开身旁的少年,在接触的瞬间,妖力传导,让少年也恢复了行动。
花间游头刚侧过来,一支箭就射了过来。他伸出手,在时间流逝中抓到了它,但没用。
狼们迅速将他包围,用剑向他袭来。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我说了不会伤害你们的吧,只是借个路,有必要连父母给的眼睛都不要了吗,你们都是疯子吗?”花间游的动作有些杂乱。
“我活到今天本来就是幸运,不拼命的话,下无间地狱的时候又该怎么向死去的战友们交代啊!”男人提剑大吼道,那古老厚实的铁块大剑沉闷地向花间游劈来。狼族少年也一步踏出,把厚重的大剑像轻巧的匕首一般径直投出。
“那个笨蛋!”北山苏苏暗道不妙,沈墨七心跳了一下,他已经做好了出去帮忙的准备,他不能平白无故地看着别人为他而死。自那夜之后,他的大脑一直因对死亡感到颤抖和惊恐,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快死掉算了。
只有音,在沈墨七行动前的一刻,在沈墨七的愕然中,突然用双手扯住了他的脖子,“冷静点,花间游没事的,现在有事的是你,你的心不能再受刺激了。”他说道,声音再也没有往日的平静,仿佛在劝谏一位老友。
绝境之中,花间游嘴角却露出一抹笑,他抬头,任由武器击到他的身上,然后顺着武器的力道飞出去,撞断了好几棵树。
“死了吗?”男人喘着气,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鼻子还在不停地嗅探。
“死倒是不至于,就是挺疼的。”花间游缓缓从灰尘中走出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衣服已经被大剑碎了一半,不过本来他的烂布衫就不值钱,完全是随便搭身上的,碎了就碎了。
“臭猴子.....”男人咬牙切齿地笑道,他没想到同为柱级,差距也可以这么大。这就是所谓的妖力的容量即便相同,也会因为质量和术式的方法产生实质的差异吧。
眼前这猴子是修炼的天才,是被天道宠幸的妖,和他这种靠训练和实战堆砌出来的「柱」不同,猴子的术式夸张,强大,富有想象力,是足以令人痴迷的艺术。
“你有个好师傅。”男人说道。
“我知道,所以他才对我这么严格。”花间游摊起手,吹了一下,一柄道剑就变了出来。
此时,狼族少年突然绕到了花间游后方,他双手拍向地面,地上的枫叶缠绕成尖刺,将花间游束缚其中。
“法不及上位,小子。”花间游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可挣扎了两下才发现不对劲,“嗯?你已经是半柱了,好吧。”他看着枫叶在自己眼前不断变大,他用手指触摸了一下,“疼疼疼。”他把手伸回来,用嘴巴吹着,然后脚也开始疼的跳起来,滑稽地像是在跳舞。
“没有血,没有伤口,你练过身体,金刚不坏。”少年冷冷地说,“但是人的神经是会崩溃的,你会因为疼痛而脑死亡,现在投降还可以饶你一命。”
“你人还怪好的嘞。”猴子笑了笑,他的眼睛中燃起一团奇怪的火,“佛·火。”随着猴子嘴里吐出道言,他的身体开始燃起火焰。火焰从眼睛蔓延到了身体,再到剑,再到枫叶。
少年的术式被焚烧殆尽,枫叶在风中化为灰烬。
“秋,快跑!他不对劲!”男人刚大声说完,猴子就瞬到了少年身前,咧嘴一笑,一拳将其打飞出去,而那少年捂住被灼烧的胸口,全身的妖力在刚才的一瞬间就被焚烧完毕。现在他浑身像浴火一样痛苦,仿佛像在受劫难一般,没了妖力,他纵使有千般本领和术式,再也使不出来。
男人提剑迎击过去,他全身的妖力自己已经开始燃烧爆发,与其和徒弟一样,让妖力被猴子的火烧完,不如自己提前爆发,寄全力于一剑。
花间游没有避开,他知道这剑劈到地面上,所引发的震动足以引起敌人援军的注意,于是他主动伸手接住狼的剑。随着花间游的眉头一皱,他手臂颤抖地接住了这剑,“好疼啊真是,手快散架了。”他露出猴子尖牙,笑道。
他的佛火开始旺盛的燃烧起来,狼的妖力全被它贪婪地吃下肚子,火焰越烧越盛,像是能焚烧一切。
沈墨七痴迷地看着那火焰,仿佛其中有真谛一样,万千箴言喃喃传入他的脑海。
上次见这种质量的火焰,还是蒂芙尼的罪业之火,以及薇尔莉娜的诡异火焰。它们都很美,美得像毁灭本身,尽管殊途,但却同归。
“不要走火入魔了。”音拉住沈墨七,他又恢复了平静般说道。
“嗯.....好。”他回答。
沈墨七知道他在伪装,也知道他有一天也一定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沈墨七又回头看了看他的面具,还是那股说不上来的亲切,他有种想看他面具下真容的欲望,这种感觉没有长时间的共处,绝不可能存在。
难道他是龙语的同学....不,就算是同一个学宫的,他认识的也不多。难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或者哥哥?可他又明显是妖,不是人。而且自己长这么大也没听说有过什么亲人....这种莫名其妙的疑惑想法还是快忘掉比较好。
“好热啊,好热啊!”花间游原地跳起来,看见男人露出拼命的笑容,还提着剑向他冲来,花间游一拳将其打飞,“命都不要,真是疯子。”他叫骂道,也不知道这拳力度如何。
“我去找片水静待一会儿,你们不要过来,我快热死了。”花间游焦急地回头对着一片黑暗说道。
“不用这么麻烦,灵魂之火,源自汝心。”音在黑暗中说道,他拍拍手,一条蓝色的鱼从他这里游到花间游身旁,在花间游诧异的眼神中,钻入他的身体。
他连忙跳起来,摸着自己的胸口,“什么东西钻我身体里了?...咦?我火呢,我佛火呢?”
“好像是被收起来了...平常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做到的...你是谁?”花间游震惊地对音说。
不过谁也没想到,一只箭又射了过来,直接射在花间游的脑门上,虽然不至于直接穿过脑门带起血花,但也让他两眼一白,陷入昏厥。
“北山苏苏,出来!”还是那个自废双眼的男人,他手持着弓,靠在树旁,浑身上下一片漆黑,没有完好的地方,他呼吸缓慢且沉重,双眼空洞深邃。
“北山苏苏,出来!”男人又一次大吼道,但说完后,他的嗓子就不行了,仿佛一片枯叶,掉进了名为枯竭的井中。
北山苏苏缓缓从树林中走出来,她披着黑色斗篷,看着男人脚下的黑衣碎片,那曾也是她的战袍。
“北山千,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不想屈服,你四十年前在我刚参军的时候就说过,我们北山狼族天生就是自由的 ,每个人都有奔跑在原野上的权利。”
“我不想再当北山一心一柄血腥沉默的刀,我不想再看见和我长的一样,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绝望的死在我的眼前。我想知道,上天为什么让我们生成这样,教给我们语言,让我们相知,相识,让我们幻想未来。我想成为人...千队长。”北山苏苏对他说道。
可男人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留下一声苦笑。
北山苏苏默默对他行了一个军礼,片刻之后,她选择背身离开。
“哼哼...带上我的那份自由,去奔跑吧,像一匹真正的狼。”北山千望着北山苏苏的背影,嘴角动了一下,缓缓闭上了残破的眼睛,倒在秋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