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简兮知道自己有些杯弓蛇影。
王府内卫统领，掌管王府内外所有账目，何等重要的职位，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担任的。
除了实力要足够以外，要走的流程也很麻烦。
皇帝亲自认证；
巫祝为之背书；
在五帝圣像面前立下圣契，受到神明监督。
一旦辞职，相应的记忆也会被遗忘。
这都是严格受到仪式、契约乃至神明约束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历任王府内卫统领，顶多在立场上稍微有所倾向，不愿干了就辞职，却从来没有背叛职责。
但水云主开的口子，给了叶简兮很不祥的预感。
这也是她踟躇许久，依旧没第一时间去与叶弦相认的原因。
就在这时，外界忽然传来喧闹声。
“又有乐子可以看了。”
“快去赌坊门口，又有人卖儿卖女喽！”
听见不知是谁的吆喝，烧烤店里的几位客人拎着烤串和酒水，好奇走了出去，烧烤店老板则摇头：“唉，又一个沾了赌的。”
“染上赌瘾，哪有不妻离子散的。”
“可怜那几个孩子了。”
沈行露沉默片刻，平静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叶简兮点头，二人一起走出烧烤店。
本来就拥挤热闹的小巷，此时更是人头攒动，朝着一个方向赶，热闹程度与节假日的庙会有得一拼。
叶简兮有点适应不了：“卖孩子——值得这么追逐吗？”
无论怎么说，卖儿卖女，都是人间惨事。
这些人有必要看热闹吗？
未免也太冷漠了一点吧？
沈行露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冷漠：“你看了就懂了。”
以她们二人的能力，想要不动声色越过众人，来到前面，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人群压根没意识到，她们就已经如游鱼一般，穿过巷子的最末端，也是另一条大街的中央。
明明沿途的窄巷，透着陈旧和破败。
但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上，却是高楼林立，将内里的黑暗牢牢遮挡。
【简直就像是一个穿着破烂内衣的人，却披着华美的外袍。】
【如果只是走在大街上，永远只能看到光鲜亮丽的一面。】
叶简兮心想。
此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将赌坊围得水泄不通。
叶简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金灿灿的招牌。
它是如此的闪亮，亮到叶简兮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对金子晕眩，觉得这金色竟能如此廉价、鄙陋又刺眼。
沈行露忽然开口，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越浮夸、越闪耀、越张扬，就更能吸引人心的欲望。”
王府当然不需要这种地主老财式的炫耀。
他们的荣华富贵与帝国同享，无论是从审美的角度，还是修行的角度，都已经接受不了这浮夸的审美，转而去追求艺术品味。
但对终日劳作的百姓来说，一个超大的纯金招牌，比什么都直观。
更不用说，招牌下方，赌坊门口，站着一排身材优美、面容姣好，一看就是门童、迎宾的男女，笑容彬彬有礼。
若再配上明晃晃的“进宝居”三个大字，简直是对所有人发出无声的诱惑，暗示他们，快来玩啊！
只要一夜暴富，你就能得到一切！
“这是最赤裸的感官刺激，也是赌坊的精心设计。”
沈行露冷漠道：“开门做生意，最怕就是不来客人。”
这时，被压在赌坊门口的中年男人，已经不断在磕头：“求求您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三千万，我一定能还上。”
叶简兮一听，就品出不对：“三千万？”
哪怕是普通富户，也欠不了这么多钱吧？
就算卖儿卖女……
刻薄点说，区区几个孩子，也不可能开到这个价格。
但叶简兮也注意到，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反倒用一种漠然却感兴趣的态度，在津津有味看热闹。
怪，很怪。
“因为南楚的赌坊，不仅仅是赌钱。”沈行露熟练地对“外地人”叶简兮解答，“也不仅仅是赌人。”
“他们还负责借贷。”
“还有一定程度上的控制治安。”
叶简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南都的政治，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倘若官府强而有力，绝不会允许一个地方的秩序，被黑帮分割、主导。
赌坊能猖狂到这种程度，证明南都的官员大部分都不作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会形成如此恶劣的风气。
而这源头就在于——
南楚王。
他对南楚王族动手的事情，对帝国上层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作为卡bUG、钻空子的资深玩家，南楚王绝对不会给人落下任何明面上的口实。
所以，他都是挑动王族们彼此相争，再以“合情合理合法”的理由，“处理”的这些南楚王族。
既然是争斗，自然不可能不流血。
不能约束好手下、姻亲犯事、制造血案……等等等。
“南都稍微好一点的岗位，早就被那些世家大族给瓜分了。”
“而世家大族，又与南楚王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要南楚王想要挑错，处处都能找到错。”
沈行露又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为了避免出错，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哪怕出了事之后，立刻就用最短时间、最漂亮的方法，彻底了结，也会被敌人攻讦，为什么你治下的区域会出事？”
“自然是将什么都掩起来最好。”
这也是她母亲的血案，为什么被压下来的重要原因。
霸凌她的世家大族，并不算南都的名门望族，甚至连三流人家都算不上。
因为全家没几个修行者。
这样的家族，说是只手遮天，能左右官府，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这血案一旦曝光，容易激起百姓共情，同仇敌忾之下，很容易层层叠叠，牵连到真正的大人物。
若是引得慈眉善目的南楚王来做主，那就完了。
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互相包庇，互相串联，将所有事情一起压下。
“官僚真是有意思，对吧？”
沈行露吐出烟圈。
“平素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彻底嚼碎。”
“但在欺上瞒下这件事上，却非常同心同德，心照不宣，将人命案子盖下。”
叶简兮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一定要南楚王死，又为什么赤行风回归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解决心怀叵测之徒。
明明他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资料，却还按捺不发。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王府的风气坏了，而是自上而下，都开始烂了。
杀一个人没用，杀一千一万个人也没用。
“那你呢？”叶简兮忍不住问，“你的复仇结束了吗？”
沈行露眼帘微垂，平静道：“先看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