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星月楼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还在回想那位秦都督的最后的眼神,透着诚恳,又有些意味深长,门外马夫一声“吁”放下踢蹬,帘子被拉开,这才反应过来星月楼已到,带着斗笠眼光往旁边瞟了一眼,老宋他们在转角处向我点点头,我明白一切准备就绪,距离长公主生辰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了,正因为如此,林星之再被关了三天之后放出,楼里忙不过来。
照旧一层层的引导,按着原路回到院中,李行胥他们居然还在,我便转身谢过嬷嬷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屋子,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还未到半刻,教导我的李嬷嬷就来请我,说是门主要问话。
定了定心神又跟外面的嬷嬷说了声,稍等一会儿,趁这个机会赶紧服下易容药,按照时期,今天就该服用,从早上到晚上都没时间,还好之前的药效都还在,一时半会儿漏不了像,等到真气运行,才推开门跟着李嬷嬷离开。
莲笙就在门框上看着我。
穿过三重回廊,绕过正厅,到了一处名为“花月阁”之处,嬷嬷只将我带到洞门处就离开了,这里平时鲜少人来,但一年四季鲜花常开,里面有个鱼池,旁边几处假山,倒是又层峦叠嶂的气势,看样子林其之花了不少人力建造,不光亭台楼阁水榭一应俱全,这布局也是请了风水大师勘验,此刻,林其之就靠在假山上的凉亭里,手里还拿着吃食,一面喂着自己,一面投放池中。
从上面跑下来一个小厮在前面替我掌灯,随着他的脚步,还有前面晃悠悠的灯影,一步步走上有些陡峭的梯子,我提着裙子,尽量不踩到,好不容易到了,林其之示意小厮退下,我在后面低着头,等待他的问话。
“今天,他没给你苦头吃吧?”他的语气仿佛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见再多的惊心动魄他也没太所谓。
“没有。”低眉顺眼恰到好处,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如何应对,“秦大人只是问话而已,奴实话实说。”
“想来也是,你什么都不会说。”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我听到后面有动静,原来又来两个人将盒子抬了上来放到桌子上,他也放下了手中的吃食,走到我跟前突然扶起我的腰带到桌子边上,我心想:“不会吧?这人这么野的?”
他好像看穿我心中想法,突然大笑起来,:“别紧张,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他示意我打开盒子,天色有些晚,看着盒子又看不大清,凭感觉摸着外面,光滑无比,显然是精心打磨的,他见我有些磨叽,又带着我的手摸到了开关这边,只听得“咔哒”一声,盒子被打开,里面躺着一把上好的琵琶,连带着盒子,风吹过来带起一阵淡香。
“这琵琶原是两个月前就托人打造的,没想到工匠们今日造好了送了过来,本是一大早就要送到你那儿的,结果这一大堆的事儿给耽搁了,弹弹看,趁不趁手。”
他的手一直覆在我手的上面,两个人之间没剩什么多余空间,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本来是想撤回自己的手顺道拉开两人,奈何这位是个泼皮无赖,好像不在意男女之防。
“公子,你挡着奴家了。”柔声细语了两个多月,学了三个月的架势,早就熟练于心,面对这样的人只好先服个软,之后想做什么就方便许多。
他听到我这么喊着,笑着把手放开,我终于可以拿起盒中的琵琶,这把还真是名贵,上面有淡淡木香,想必是找了很多上好木材,那山口上的玉触手生温,据说上好的玉才能如此,我慢慢挑了几处,这声音已经是凤凰泣露一般回荡心肠,“好琴。”
“这可是小爷我花了重金,让人找了这山上最好的紫檀木给你打造,喜欢就好。”
“奴,不敢收。”
“这楼里还没人敢这么拒绝我。”
“万一被堂主看到,岂非又要给楼主惹麻烦,”我故作小心,不过是要探寻林其之对林星之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想到这货丝毫不在意,“这是小爷我送你的,关她什么事?!”
“奴害怕。”我的语气又柔弱一分,整个人瑟缩在一处,他见我如此害怕,“星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放心。”
“约法三章,再说了,与你说说也无妨,我与她,也算不得什么亲兄妹,只是江湖日子难熬,一个女孩子零落在外始终不行,有些事儿我愿意让,但你的事我不愿意。”
我倒是被他这种坦诚惊到,原以为这货跟李行胥是一种人,问他什么话也不会正面回答你,或许我与他终究是无关的人,所以才愿意将一些话吐露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你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气息,而且,你让我总是想起一个人,那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了。”他的口吻像极了在谈自己的心上人,居然有些暧昧?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子,从天而降,横空出世,哪怕多次交手我都忍不住去靠近,可她一向视我为敌人。”
“也许,身在江湖,万般不由人,就是这个意思,你弹一首十面埋伏吧?我想听。”说罢,就让开几个身位拉开坐凳让我坐到上面演奏,他就靠在柱子上,静静看着我。
我小心翼翼拿起琵琶,左手一个挑起,那乐声如同剑心一般的铿锵有力,“手在弦上,剑招在心。”脑海里想起越冲之与我在苌越山上的练招,好像就在眼前,可这日子却在飞快远去,自己也变成这星月楼的花魁,在长公主生辰之上,就地起兵。
她当初与我说的这些,大概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到如今这个地步,林其之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而我也开始渐入心境,将一切思绪全部注入到琴声之中,十面埋伏何尝不是我当下的处境,一步迈进,处处是杀机。
很快一曲完毕,他忍不住鼓起掌来,“这琴我是送对了,比起之前那些靡靡之音,这首还是更加符合姑娘的气质。”
“门主夸奖。”说完我站起身来,把琵琶放回盒中,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把好琴,手感都跟我从前弹奏的琵琶很不一样,“门主是想我用这把琴在长公主生辰宴上大放异彩?”
“聪明,但不止这些。”
“门主的意思是?还请明示。”
“他把毒药给你了,对吗?”这话弄得我一下没防备,他怎么知道秦都督给了我毒药让我在生辰宴上向长公主下毒?可他不是一直在为长公主与朝中贵人做事吗?
“果然如此。”他见我一下子没反应就知道,毒药已在我身上,此刻就揣在怀中,“按照计划做就好。”
“门主,奴实在害怕,秦大人说让怎么做,说是奴死后能给请功........”边说边跪下,“奴虽没有家人,身前一无所有,死后了无牵挂,门主请救救奴,实在是不想死!”
“不行。”林其之斩钉截铁的回道,“你必须完成。”
“准确地说,你是藏在琵琶里的暗器,我星月楼做大非要如此不可。”他换了种脸色在水声与灯火交错里显得杀气十足,“你也是我精挑细选送给长公主的大礼,一开始有三位,不过,你知道的。”
是的,那三位里有李行胥安排进来的莲笙,有当初什么都不知道的河阳,以及后面为了出头的箫元墨,不过他应该不知道画月的真实身份,我又恰好把她送出星月楼的大门,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孤女”他们也正好顺势让我做这件事。
“赤霞派做大,其实我只是一半,还有一半在朝中人手里,这次正好长公主要来丽都操办她的生辰宴,那就撞在了我们的刀刃上。”
“你大概不知道长公主有多讨厌吧,她把南晋上下折腾的怨声载道,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不认的女人,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又狠心。”
“所以,朝中递过来话,说是在生辰这一天,杀了她。”
我跪在地上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说着,想起李行胥的脸,只是感叹,生在皇家,很难有情有义,这世道要活下来,无情无义的更好。
他见我不说话,在地上久久不起,“怎么,怕了?”
“是,奴害怕,只因为想活下去!求林公子成全!”他叹了口气,“这也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
直接扶起我,一个力道我没站稳跌入他的怀中,头顶上响起“是不是死之前想要和小爷我风流一夜啊?”
若此刻我是越十娘,的确早就一掌打飞,可现在我是柔弱不能自理如同风中蒲公英的星月楼花魁素锦,现在只是可怜“素锦”就要成为大人们手中可有可无可被牺牲的棋子!
又想起河阳,她死前抓着一方手帕,上面带了血迹,瞬间我猛地退开好几步,到了边上,“公子所说,奴记住了。”
态度突然来了急转,他坐下来饶有兴趣的问着:“刚刚还不愿意,怎么现在又肯了?”
“公子不是说了,身在江湖,万般不由人,我是如此,大家都是贵人们手上的玩意儿,只等他们玩厌弃了,就一把火烧了,就像元州府一样。”
“你还知道元州府的事?”
“元州大火,南晋百姓皆知,我也是,自然也是知道的,奴也是将死之人,不如有些话就直说了,不过林公子千万不要怪奴口不择言。”
我是想为在这楼里的所有逝去无辜生命的姑娘们讨一个公道,不过也不是现在,“你说,小爷不怪你。”
“公子也没办法选择吗?在奴眼里,公子可是有选择余地的人。”
“小爷我确实有选择,不过小爷我也是个生意人,自然是那边开价高就跟着那边,换句话说今日我可以在两边之中选其一,或者中立,但给我机会的是另外一边的,自热也就跟着他们喝酒吃肉。”
“公子有野心,不甘屈居人下。”听到他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那边价格更加符合他的预期,“你知道我这人一向以那些酸腐以及那些纲常为脚下泥,不得不说,你这丫头倒还是懂点人心。”
“公子夸奖了,奴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说话做事,待在星月楼的日子长了,这人心不懂也懂了。”
“很好,调教你的嬷嬷很不错,明日要赏。”
“公子你还没回答奴的话,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获取利益?这儿不是南晋百姓的天下吗?”
“说你天真,还真是,这里是南晋,对外宣称礼仪孝道,内里早就腐烂一地,两派三派相斗,那位陛下还不是在道观里修行,长公主步步紧逼,太子厚道人但在权术上不如他的姑姑与老爹。”
“他们俩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一个前朝公主,一个当今陛下,虽是表亲,可是当年的天演宫变,公主失去了所有,陛下得到皇位,又怀了个不知生父是谁的李君泊,哦,对了,就是跟你现在同处一个院子落雁楼主人,李行胥。”
这次是我完整听到宫变的事情,之前听老宋他们说起过长公主的身世与长相,那日见了与画像相差无几,甚至本人比画像上还要貌美风韵,十足的皇家气度,余光瞄了一眼,不得不说眉宇间跟李行胥还真的挺像的。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他跟李行胥比丝毫不逊色,而且这等皇家要事他一个江湖人,“你肯定觉得奇怪,为何我会知道这么多?”
“当初查李行胥的时候,让在京城的眼线去查了一番档案,小爷能力如何,宫里也能安插我们的人,说起来你肯定也不信,只是为了做生意,想跟皇家做生意。”
这人怎么满脑子的生意盘算,这星月楼的生意不够他做的?等等,他们该不会是想,长公主若是在星月楼遇刺致死,这一切做的不就顺理成章推到长公主头上?这一招也太......
“一个皇商身份足以在江湖上做很多事了,何况对手是长公主的儿子,虽然明面上他已经死了,诶,都说到这份上了,想不想知道李行胥如何“死”去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不过我也好奇,都说五年前李行胥死了,如何死得,怎么会让他死的?他不是裴元的徒子徒孙吗?
“一切是他自己的选择。”林其之坐到亭子另一头,此时天色暗了下去,只有灯光随风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