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丝天光从窗外照进阴冷的监牢,方形的光晕恰好铺在冒蘅背后,她手指覆在脸上沉默片刻,最后放下手的时候除了眼眶有些微微湿润,其他并无什么变化:“这未尝不是讽刺,她到死大约都以为我只是离散在当年的战乱之中,出于信任把这些信写下来,希望能够有一丝可能传递给我,却想不到杀害她的罪魁祸首之中也有我的一分罪业。”
“我以为范芜和宫里其他人一样,受利益驱使并无任何区别。但是没有想到她居然做了和我一样的事情,她这封留给我的信,却成了暴露我罪行的证据。”
冒蘅喟然叹息一声,最终居然从自己的命运里品出一丝奇巧的趣味,不禁笑了起来:“命数也好,天命也罢,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李平阳摇摇头:“你的那些计划,我不能完全说你是错的,但是你的这个计划杀死的远远不止应该杀死的,到了这一步,我无法置之不理——纵使你已经不打算继续杀人,纵使你的目的是宋掌柜他们。但是你杀死了冯家媳妇,你间接害死了无数人……犯下罪孽就应当付出代价,这是我的原则。”
“阿蘅,疼痛是切肤之痛,是所有人都不能忽略的感受,而罪孽则往往只是被轻飘飘地背在背后。你和我说了很多你的疼痛,但是你的罪业呢?你可曾回头看看他们?”
冒蘅笑着摇摇头:“你少算了——你提到的洛香是杜家的小姐吧?是我教唆杜旭把女儿杀害的,因为我要激发杜夫人的愤怒,那个女人不能愤怒到想要杀死杜旭,我借刀杀人的计划就只能失败。我在杜洛香劝说父亲之后伪造了她的告发信,再言语诱导,杜旭很快就将自己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杀害,并且做成了菜人。”
“高月瑶的命运也是因为我而改变的,他当时年纪尚小,我看着他就像是瞧见了当年一起逃难的那些小宫娥。我忽然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些人无限膨胀的欲望和邪念,于是我向高鹤提出可以把高月瑶做成活的菜人,并且编造出制作的方法和辞令。”
“你说得对,李平阳。我这一路走来,除了仇恨越发深刻刺骨,其实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来时路,也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我甚至算计盘剥着那些和我相似的人,把他们推入我曾经以为会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并不后悔,但是正如你所说,这些人的罪孽,的确应当背在我的背上。”冒蘅说完,笑了笑,“你说服我了,李平阳,我说不过你。”
李平阳闻言挑了下眉头,有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又没有论道的兴趣,说服不说服的,也并非我在意的事情——我听官差说你有事情想要单独和我说我才会来的,该不会所谓的事情就是这些闲话吧?”
冒蘅歪了下头:“那倒不是,我的确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只不过你是否愿意帮忙,这个倒是随你的心意。虽然说是最后交代的事情,却也不是因为多么重要。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是不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会拖到现在才想起来。”
李平阳被她那一番车轱辘话绕得嫌烦,匆忙打断:“重要不重要的先搁在一边,你把事情先说明白了——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总是强调些无关紧要的有什么用处。”
说到这里,冒蘅忽然沉默了片刻,复抬起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有过一个孩子。”
李平阳忽然愣住了,她盯着对方看了很久,神态一时陷入哑然和惊异:“你,有过一个孩子?……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有孩子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奇怪吧。大约两年前,我生下了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也记不得了,才生下来的事情,我把那个孩子扔在于家村以北的另一片荒废的村落里面,如今想来大概早就被狼吃了。”
“平阳,你若是有心当我曾经算你半个朋友,就去找找看那个荒废的村子还在不在,再找找看那个小不点是不是还存了些碎尸骸骨什么的落在地上,如果有的话,就把它埋了吧。”
李平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震惊许久后皱着眉颇为不解地嘀咕:“你丢了他,你把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丢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冒蘅对李平阳的质问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身上带着魏无命的血肉,我瞧见他就仿佛瞧见了仇敌似的,找个地方丢弃他而不是直接掐死他已经是做了天大的忍耐。只不过如果他当真已经被豺狼啃食,只剩下森森白骨,这样曝尸荒野到底不好,等我下了阎罗殿,这笔帐也算不清。”
“所以如果你有空,就帮我去那边看看吧,若是找到了就给他就近做一个小小的坟,也算让他入土为安,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这话说得果断又干脆,李平阳有些无言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叹息一声,点点头:“行,既然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我顺手去帮你看看总是可以的——你有什么要带的话吗?”
冒蘅的回答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甚至语气里都平添几分焦躁的讥讽:“给尸骨带话?”
“我万一找到那孩子的尸骨,给他挖了坑埋了,总要给他烧点纸吧?我跟他非亲非故的,我烧纸的时候说什么啊?还不是你有什么话想说,我就帮你带个话吗?”
冒蘅忽然哑然了片刻,低下头不知道思考了多久,最终也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如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很可能是被人抱走了,也可能被叼走了早就不在那边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的话——如果真的找到了的话。”
她的语气里透出一股犹豫和抑郁,许久之后才静默着摇摇头:“如果真的看到了,那也不用说别的,就说你的娘亲是乌江县百忧镇的冒蘅。前事种种你莫要怪她,安心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