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
晴、南风、少云,
天德合、日德满,宜出行,宜嫁娶......
晌午将至,蝉鸣噪音,为初夏增添喧嚣。
亮得发慌的太阳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照耀得泛出白光。
田野单肩背着瘪瘪的旧迷彩包,站在松园宿舍大楼外的阴影里,偷享燥热里的孤凉。
一年前的夏天,他还是孑然一身。那时的他,只觉得天地广阔,人海苍茫。
哪知道一年后,他的世界完全变了样,就好像穿越成到了童话世界,虽然童话世界里没有公主,但有饭票。
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生活、从来没有期盼过的未来,仅仅只过了一年,居然通通得到。以他的文化水平,只能想到一个形容词:【爽】。
他抖了抖自己除了身份证和手机充电线以外空无一物的迷彩背包,深吸一口气,准备迈入暴露在阳光炙烤的道路上,急不可耐,想要前往既定又未知的远方。
“在楼里找了你两圈,你居然在这儿。”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田野的肩膀。
回眸,见到漠北平静又亲切的少年模样。
田野傻愣住,没有平时的那份痞态。
“提前下楼也不给我说一声,难道你......着急啦?”今天的漠北很开朗,他甚至反客为主调戏起了对方。
田野被对方说中,有点儿难为情,脑子里嗡嗡的,灌了太多蜜,影响了智商。
漠北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撇了下脑袋:“走吧~~还杵着干嘛?”
田野还没回过神:“去哪儿?”
“你今天没睡醒?”漠北,“当然是回家。”
“回家?”田野木讷呢喃,即使到了现在,他仍难以置信,怀疑天气太过晴朗、夏风太过和煦、世界太过美好、饭票太过飒爽,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假的。
漠北见对方直到现在都还呆呆的,他只想笑,没有急着催促对方,因为野小子自从前天得知可以和他一起走以后,就一直持续这副呆傻状态。
“嗯,跟我回家。”漠北不慌不忙地说,让田野有足够时间去想。
时间凝固在了田野的脸上,把欣喜与激动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漠北率先踏入光明,给身后的田野引路。他没有回头:“你这家伙,不是公认的被我这张长期饭票养着的吗?我当然会带你回家。”
笑意悄悄爬上田野的眉梢,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
漠北站在阳光里:“我漠北穷是真的穷,但我家就是你家……田野,别怕。”
漠北依旧没有回头。
田野轻快疾跑跟上。
两个人都在无声微笑,就是笑容与人设有些错位颠倒——高个子的那个笑得腼腆,矮半个脑袋的那个笑得清扬。
......
绿皮火车行进的哐当声在漆黑的夜里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摇摇晃晃,用一种被人称为【浪漫】的速度,将有的旅客送往远方,也将有的旅客送回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硬座车厢里弥散着淡淡的汗味、方便面味儿、霉味儿、灰尘味儿、铁锈味儿……糅合在一起;深夜里车轮声、轻鼾声、耳机漏出来的歌声、孩童的啼哭声……听觉和嗅觉、时间与空间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只属于乘坐普快列车才有的记忆。
上车前,漠北告诉田野,他的家在大西北,在戈壁,在远离城市很远的远方。
田野安静地靠在座椅靠背上,双手抱于胸前,侧着头凝视车窗玻璃在黑夜中反射出的自己倒影。
他在思考,思考【家】是什么、【远方】又是什么。这么多年,对他而言,所到之处皆是远方,所到之处皆难为家。直至坐在他座位与车窗玻璃之间的少年出现,才让给他揭晓了答案。身边这个脑袋耷在自己肩膀上、依偎着自己的少年就是一切迷茫过的问题的答案。
“饭票,你没有睡着吧?”田野不用猜,他知道。
闭眼休憩的漠北懒洋洋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硬座你也睡不着?不是我抠门,是动车票不好买,将就一下。”他做了解释,他其实不用解释,野小子知道。
“你家......是什么样儿的?”田野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和希冀,即使漠北提醒过他不要抱任何期待。
漠北瞥向野小子:”我家……其实说不上是一个家,但我仍一直非常庆幸能有这个能让我在无处可去的时候,可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忆苦思甜抿笑,“当然,也是你的 。至于房屋修葺、添购家具之类的,以后可以慢慢来。”
田野点点头。
他赞成漠北的说法:一切可以慢慢来,他俩不就是一路【慢慢来】,以独有的默契走到今天的吗。
他也不赞成漠北的说法:那里并不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此时就在身旁。
火车一路往西北,过了长安,沿途就难见大都市了,只有沟壑纵横、黄沙荒山。铁路旁零星的树苗被人工精心地呵护着,干燥的空气让漂浮的尘埃都凝结成块,即便夜晚没有太阳的直射,也能泛出焦土的味道。
两人所乘的班次,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抵达了金城。
他俩站在金城火车站的出站广场上,田野东瞅瞅西望望,好不兴奋,拿着手机对着朝霞拍了一张照,又换成前置摄像头,一手高举手机,一手搭住漠北的肩膀,来一张自拍合照。
漠北已经数不清这是两人第几百张合照了,面部肌肉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每当田野自拍他俩时,就会露出青春开朗的表情,这种为拍照而展现的表情还愈发自然了。
田野舒展双臂,深吸一口空气,赞叹金城真是空气清新、人杰地灵。
漠北调侃对方居然会使用【人杰地灵】这个成语。
田野得意洋洋:“那是当然!夸你的家乡,是为了变着法子夸你,我还特意查了成语词典。”
漠北告诉他一个噩耗:“我家在金城以北,还有300来公里。”
田野:“槽!我唯一学会的拍马屁成语用早了。”
漠北无暇和野小子贫嘴,他关心对方有没有因为硬座火车而腰酸背痛屁股疼。
田野展现自己粗壮的手腕,扭了下自己的腰:“开什么玩笑,我以前可是混迹于亚非欧三大洲干雇佣兵讨饭吃的,身板硬着呢,什么艰苦条件没经历过,区区11个小时的硬座跟全密闭的装甲车比起来,简直堪称雅座。”
漠北确认了一下他的的手机订票信息,领着田野朝着火车站入口往回走:“你适应那就好,半小时后再转一班火车,还有4个小时,绿皮,只有绿皮。”
“哈?也买不到动车票,又来4个小时绿皮?!”刚才大言不惭的田野咋舌了。
漠北:“这条线路只有绿皮,没有动车。”
田野抗议:“居然铁道部不修高铁动车直达我老婆家(重音)?!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也做得出来?”
漠北笑了笑:“第一,我相信你用那句【人杰地灵】来拐着弯夸我是专门查过成语词典的了。第二......”
【第二】还没说完,田野就打断,扬眉质问:“你没发现我刚才那句话有个词儿是重音?”
漠北还是保持微笑,没有回答,继续自己的话:“第二,4个小时的绿皮车跑不了300公里,也没法到我家,只能到景泰。我住的地方还需要从景泰搭乡村公交继续往北走80公里。本来也可以从武威转民勒再往东30公里,可那样更麻烦,所以还是从景泰走比较方便。但景泰发车的乡村公交一天就2班,下午如果错过,就得明天赶早了。”
田野眯眼睛感慨:“你三番四次说你家远,没想到居然特喵的这么远!”
漠北:“都给你说是茫茫戈壁荒芜之地了,你还不信?”
田野泪目:“我不是不信,我只是低估了饭票你的诚实。”
漠北转身,快步进站:“搞快点儿,我们转车时间不多。”
田野拾起地上的背包,追到漠北的身旁蛇形转悠,承认错误:“我突然间觉得,以前在国外坐全封闭式的装甲车好像也没你回一趟家这么辛苦。”
这句话,在5个小时后,田野把这话又说了一遍。
5个小时后,一辆破破烂烂、表漆都已脱落、窗户损坏大半、早已过了报废年限柴油中巴车,发出嘟嘟嘟嘟的声响,在黄尘满天根本分不清哪是戈壁哪是路的地方,继续北向而驶,犹如金黄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孤舟能容纳约20人,但没有坐满,加上两位少年,也就十六七个。车厢内充斥着尘土的干燥、柴油的闷心、当地农牧民进城赶集买卖物品后留下的动物骚,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干果壳的熏鼻。
对于田野而言,除了上述的各种气味以外,还有一剂酸水味儿。因为他一直想吐,但碍于面子,他强撑着:“我突然间觉得,以前在国外坐全封闭式的装甲车好像也没你回一趟家这么辛苦。”
在颠簸和刺鼻中,烟啪屁臭的田野自我打脸了一回:“我错了,和这车比起来,全封闭式的装甲车才是雅座。”
漠北对这趟乡村巴士早就习以为常,他淡定自若地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摆:“忍忍就好了,很快就到。”
田野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对饭票的不信任,他重重地戳着手机屏幕:”【很快就到】?我才不信!地图上方圆百里哪有城镇村落。”他持续放大地图仔细瞧,“卧槽!连路都没有,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开车呢?”
他抬起头,望着前方茫茫戈壁,目空一切:“我仿佛有种又回到了撒哈拉沙漠的感觉。”
漠北比较好奇:“你的手机居然还能看地图?不应该啊,这一路应该没有信号才对。“
田野显摆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军用卫星通信。”
田野忽然想到什么,他痞痞地前倾身子,怼脸漠北,“你说这里没信号~~~那我如果把你那啥那啥外加那啥了,你也打不了电话报警吧?”
漠北反问:“这茫茫戈壁可是我的地盘儿,你不是应该先担心一下如果我把你给卖了,你也打不了电话报警吧?”
田野毫不担心,抖了抖自己的t恤,捏了捏身边人情侣装的同款衣角:“卖就卖呗~就这偏僻的地方,就我这贱命一条,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愿意买。要不~~~我自己做主,把我卖给你!白天给你做牛马,晚上给你做种马。”
“Emmm......算是个好主意。”漠北居然如此回答。
“哈?”田野张大眼睛。
“师傅,前面站有下!”漠北突然用方言朝司机喊了一声。
田野的注意力转向窗外,还是苍茫一片,看不出景物有什么变化,更看不到 有什么【车站】。
当他从破烂的乡村中巴停下走下来的那一刹,严重怀疑漠北是不是离家太久,记错了地方。把她带错了目的地——举目四望、戈壁万顷。遥远的天际线处,青空与黄沙的交割分明。空中无鸟无风无云,大地上无草无木无人迹。若不是朝着北方驶离的破中巴扬起低空盘旋的尘土,田野甚至会怀疑时间和画面都静止了。
苍凉和孤寂席卷入心,田野仔仔细细打量四周,身后有一堵断壁残垣的半截泥土墙和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这尼玛就是所谓的【车站】?
荒野的清冷寒与夏日的灼热肆虐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其匪夷所思的蛮荒程度与田野在非洲见到的沙漠真的别无二致,方圆百里唯一的活物搞不好就是这两个少年而已。
“你、你、你、你真住这儿?”田野以为自己做足了思想建设,但现实环境还是突破了他的臆想阈值。在他的认知范围里,漠北家再怎么贫穷,也不至于到这种人类无法存活,堪比撒哈拉的程度呀。
漠北伸出手,遥指东方的天穹尽头:“瞧见那边的沙柳林了没?我住那儿。”
田野顺着对方所指,什么都没看见,摇摇头:“你是不是在考验我的视力?或者你看见了什么海市蜃楼?那边哪有柳树。”
漠北没继续解释,背上包,在天地间穿行:“走吧~20里地,很快就到。”
“20公里?”田野也挎包追上,“早知道下了车还要走20公里。我就该在景泰租一辆车,自驾过来。”
漠北瞥了他一眼,苦笑道:“20里是旧单位,换算成国际单位是10公里,没那么远。至于租车?你想多了,路况这么烂,别人不会租给你的,而且也没地方加油。”
田野给他家饭票画大饼:“以后我给你买车!买电车!特斯拉那种档次都不稀罕,最起码也得柯尼塞格、法拉利那种。咱们在这地儿嗷嗷地开,随便开,你不考驾照也可以开。”
漠北笑着附和:“oK,我等着。”
两人一路往东,太阳一路往西,长长的影子是他们的方向标,所指之处,是从今天开始真正可称为【家】的地方。
——剧透小剧场——
某年某月,
沈清瑶以千分惊奇、万般嫌弃的目光审视着周遭,挑剔且嘲讽地说道:“漠北,你家......还真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漠北的眉毛直跳,咧嘴回怼:“劳驾你们不要每个人来我家的时候,都重复一遍这句话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