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裴府南院。
顾景炎着一身玄色夜行服,熟门熟路地跃进了沈无忧特意为他留的窗。
“怎么,娇娇想我了?”
他睨了眼端坐在桌前专心致志看着手中兵书的沈无忧,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对面。
“谁是娇娇?你记错人了。”
沈无忧神色微恼,这采花贼上来就是一句“娇娇”,好生轻浮!
“还记得那晚,你一口一句二郎,喊得我心都快酥了。”顾景炎往沈无忧边上挪了挪,灼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别当真!”
沈无忧攥着书卷的手愈发用力,指关节隐隐泛白。
采花贼靠得太近,他身上带着几许上好的沉香气息,闻久了总有些头晕目眩。
“说吧,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顾景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正想往嘴里送,才想起自己戴了面具,又悄然放下了茶杯。
“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沈无忧很想看看他的模样,她总得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好好考虑。
如若采花贼貌丑无盐。
那么她生下的孩子很有可能也不会好看。
“脸上留了疤,不想惊扰到旁人。”顾景炎淡淡地道。
“你要是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治。”
“毒医都说我脸上的疤治不了,还是算了。”
“竟有这么棘手?”沈无忧眼里闪过一丝狐疑,这世上竟还有她师父治不好的疤?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
顾景炎轻咳了两声,又一次问道:“你今晚找我,可有要事?”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随时随地都有晕厥的可能。
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最好能够早点离开。
万一晕死在她房里,她若揭了他的面具,他就完了。
“你的身体似乎很虚弱,我替你把把脉?”
沈无忧悄然红了耳根,她找他确实是有要事,但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替他医治。
“不用。我已经找到了神医,短期内便可完全康复。”顾景炎不敢让她把脉,她医术了得,万一被她看出端倪,得不偿失。
“什么神医这么厉害?”
沈无忧更加疑惑了,若论医术,全京都城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她。
这采花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比她还要厉害的神医?
“南疆的巫医,医术了得,以蛊做药。”顾景炎信口胡诌。
他倒也不是有意欺骗她,只是有时候确实身不由己。
一旦说了句谎话,很有可能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谎。
“你确定,南疆的巫医真能治好你的伤?我光听你紊乱的气息就能感觉到,你的情况很不好。”沈无忧认真地问。
“沈姑娘这是在心疼我?”
“倒也不是!你救过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姑娘,你有心上人吗?”
顾景炎想到沈无忧前日说的,她有个男性朋友也受了重伤,心下忽然有些不舒服。
沈无忧看向他脸上的银色面具,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被我这么一个连脸都没有的人夺去了清白,会不会觉得委屈?”
“都过去了,那件事无需再提。”
事发时,沈无忧自然是委屈且愤怒的。
不过木已成舟,她再去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毫无意义。这么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必须振作,必须笑着看那群想要害死她的人尝到命运的恶果...
沈无忧不愿再提她和采花贼的荒唐一夜,强行转移了话题,“二火,你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你放心,我不是嘴碎之人,定不会把你的身份告诉第三个人。”
“抱歉。”
顾景炎低了头,沉声说道:“我的身份没那么重要,你还是叫我二火吧。”
此情此景,他根本没勇气说实话。
要是让沈无忧得知他就是当朝九王,她一定会以为,一切的一切,全是他精心设计的。
他对她从未存过半点利用的心思。
但是一旦让她知道他的身份,他的所有善意都会变成居心叵测的接近。
“不说就算了。”
沈无忧莫名有些生气,她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朝着窗台走去。
“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隐瞒你,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你需要我负责的话,我可以给你承诺,等你同裴行止和离,我就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
“我不需要你负责。婚姻必须建立在一定的感情基础上,你我不过露水情缘,过了就忘了吧。”
沈无忧看着天上的月,此刻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和采花贼提及怀孕一事。
采花贼一不肯露出真容,二不肯告知身份。
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诚信可言?
顾景炎细细琢磨着沈无忧的这句“婚姻必须建立在一定的感情基础上”。
良久,他忽然酸溜溜地问道:“当初为何会选择嫁给裴行止?是因为喜欢,还是父母的意思?”
“喜欢过。”
“...你们可曾亲吻过?”顾景炎知道自己这么问很不礼貌,但他现在只想砍死裴行止。
今儿个一早,裴行止在亵裤上写下了沈无忧的名字,他就已经醋得不行。
所以才让追风编出那“又短又小”的歌谣,疯狂地诋毁裴行止。
要是让他知道,裴行止还亲吻过沈无忧。
他非要把裴行止那张嘴捣烂不可!
“我和他的事,和你似乎没有关系吧?”沈无忧凉飕飕地反问。
“不说便是有了。”
顾景炎攥着拳头,忽然间,他竟生出想要吻她的念头。
他看着沈无忧薄红的檀口,喉头愈发紧涩...
“你看什么?”沈无忧回眸,不解地问。
“没什么。”
顾景炎立马移开了视线,不甘心地追问:“你有意中人吗?”
“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若说有,你当如何?”
“家里也给我安排了亲事。我还想着,如果你没有意中人,我便对你负责到底。你若是有了意中人,就当我没说过。”
“你去相亲好了,不用管我。”
想到采花贼即将迎娶别的女人,沈无忧心里很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连采花贼的脸都没看过,对她而言,他依旧是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对他生出了朦胧的情愫...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等你一辈子。”
顾景炎转过身,双手轻轻摁着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对你负责,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所亏欠,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欣赏。”
“......”
沈无忧抬眸看向他的眼睛,她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辨别出他这番话的真实度。
却因为他脸上的面具,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甚至不敢摘掉你脸上的面具,你认为,你的话还有可信度?”沈无忧自嘲地勾了勾唇,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万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再一次跳入婚姻的火坑。
“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定以真面目示你。沈姑娘,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若娶了你,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再纳妾,通房也不会有。如若负了你,必当天打雷劈。”
“我考虑一下,明晚给你答复。”
沈无忧还是被他永不纳妾的承诺打动了。
这个时代,但凡有点权势的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的。
像她父亲那样的好男人,全京都城都找不到第二个。
“行,我等你。”
顾景炎大致估摸着自己的发病时间,明天晚上他应该还不会进入假死状态,明晚他便再来一趟好了。
“对了,你可否告诉我,林如意为何要害你?”
“她只是一个傀儡,幕后之人我还没查清。不过你千万不得轻举妄动,她有林相和圣上给她撑腰,你不是她的对手。”
“知道了,你走吧。”沈无忧心下愈发不爽,采花贼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
她问的是林如意为何要害他,他却答非所问,说什么林如意只是一个傀儡。
“这个给你。”
顾景炎从宽大的披风中拿出了一扎桃花酥,“早些休息,明晚等我。”
“多谢。”
沈无忧接过桃花酥,“啪”的一声将门扉关上。
既然他瞒了她这么多事情,她也瞒他一件好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从今往后再不可能管采花贼叫爹。
只是话虽如此。
她还是有些期盼与他明晚的会面...
—
翌日清晨,钦天监派了好些人过来,在裴府前院吹吹打打,说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前来驱魔祈福。
沈无忧被吵得睡不安稳,索性起身从裴府后院偷偷溜了出去。
而后又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国公府后门。
之所以不走前门,主要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现在孤立无援,一拳难敌四手。因此做任何事,都必须小心谨慎一些。
进了国公府,她便熟门熟路地推开她父亲的书房。
走至书案前,她随手翻开了一本兵书,发现兵书里她那不怎么好看的笔迹,鼻尖一阵酸涩。
她那一行行东倒西歪的字边上,紧贴着的是她父亲的字。
未出阁前,她时常待在父亲的书房里,和父亲高谈阔论。
可惜,物是人非。
“父亲,女儿如今已经能够写出一手端正的小楷,你放心,女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沈无忧是在父兄遇险的噩耗传到京都城之后,日复一日地为父兄抄送佛经,才把原先不怎么好看的字,练到现如今的端正隽秀。
想起往事,沈无忧的情绪急转直下。
不过她并未长久地伤感下去,没一会儿她就放下了兵书,打开书房里的密室,快步走了进去。
父兄遇险后,她来过几次密室。
可每一次都是徒劳无获。
昨日她推测出林如意频频害她,很有可能和父兄遇险一事有关,因此今日搜寻起来,比往日要认真地多。
密室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小型沙盘。
沙盘上标有好些小旗帜。
她父亲说过,那一路的旗帜将会是他和哥哥们的行军路线。
沈无忧站定在沙盘前,仔细地她父亲的每一步布局。
若按照这样的布局,今年十一月底,父亲的大军就应该攻陷北离都城,直捣黄龙。
可惜...似乎不可能再有那么一天了!
沈无忧记下沙盘上的所有要点,而后一手将沙盘打乱。
她在密室里搜了整整一个时辰,依旧没有找到一丁点的线索。
正打算离去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定在书架上那本《疑狱集》上。
那本书曾是她最喜欢的书,那里头记载着许许多多怪异的新奇的案件。
她父亲也曾跟她说过,《疑狱集》里没一个无用的文字,每个字都有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想到这里。
沈无忧即刻上前,将书架上的《疑狱集》抽了出来。
才翻了几页,她就发现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稀稀拉拉地写了几十个数字。
她再三观察着这些数字,并未发现之间的联系。
这些数字并不是家人的生辰八字,也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但父亲在书页里留下这张纸条,肯定是有他的用意。
“难道,是页码?”
沈无忧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一比对着书页上的内容,意外发现,纸条上的数字对应的页码,每一页里,都被圈出了一个字。
等她全部核实完毕,便得到了一句完整的话:答案在金狮嘴里,无需为父报仇,不要做以卵击石之事。
“金狮?”
沈无忧颤抖地放下书册,转身去拿木架上的金狮。
金狮嘴里,是一颗质地通透的粉色珍珠。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无忧将珍珠藏于腰封之中,旋即又烧毁了《疑狱集》。
走出密室之后,她更加确定她父兄是遭人陷害,绝对不是因为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
父亲既然在出征之前就得知自己有此一劫,还留下了一张纸条给了她线索,并让她不要报仇。
这是不是说明,父亲和哥哥们早有防范?
也许,他们真的没有死!
沈无忧心底里重燃起希望,迈着欢快地脚步,从国公府后门悄悄溜出。
国公府和战王府仅仅只隔了一条街。
步行三四百步,也就到了。
不过沈无忧出阁之前,和顾景炎基本没有打过照面。
顾景炎十五岁就开始领兵出征,十六岁平定西藩之乱,自此得了战王的封号。
那之后的三四年,他一直在外征战。
今年年初,西边战事告罄,他才班师回朝,移交了兵权,当起了闲散王爷。
不过顾景炎麾下的将士和她父亲麾下的将士一个脾性,不认兵符,只认统帅。
因此,顾景炎就算是移交了兵符。
只要他想,他麾下的将士还是只听他一人的...
行至战王府后门,沈无忧下意识地往里头瞄了一眼。
只见后门半开着,一位身披鸦青色锦缎斗篷的女子站在了顾景炎身前。
顾景炎坐在院子里品茗看书,连眼神都不曾给过站在身前的女子。
“顾景炎,别吓我好不好?我是在跟你说认真的!”
那女子一开口,沈无忧便听出是林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