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墀回京路上并不平顺,离开湖广道不久之后,便有不同寻常的迹象,路途之中偶尔会遇见如逃难一般的流民。
更多的是一些逆着陆墀前行方向而走,冲向湖广道各州府县城方向而去的马车,常能够见到驾车车夫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而越往京城方向去,则情况越有不对劲之处,终于在抵达通州附近驿站时,陡然发现附近不少村庄已经呈现人去楼空,横尸遍野的情况。
更有一些是整个村庄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陆墀只能见到一地焦黑。
这种迹象表明贼寇军队近期在这附近裹挟过百姓,甚至有再次攻打通州的可能性。
这让陆墀一下子就警觉起来,直接选择避开大路,改沿水路朝着京师方向而行。
他虽然凭借着多年锦衣卫探查人迹的经验避开了贼军的行动路线,但路途上还是遇见不少从刘六刘七部逃出来的贼人。
这些人是眼看打不过朝廷军队,以前又卷包了些金银,便打算随便找个地方继续落草为寇。
前者被陆墀遇见了,一般会主动送死,觉得凭借自己多年烧杀砍人的经验,总不至于连一孱弱老头都干不过吧?
于是当他们冲过来之后才愕然发现,这老头不仅练武,而且砍人经验比他们丰富多了,砍死他们如同砍瓜切菜。
查看了一下这些贼寇死死护住的包裹,里面更多的还是金银铜子,粮食不多,大约只够一人五天所需。
陆墀面带讽刺的看了一眼地上尸体,这些人都是些白痴,这点粮食,够坚持到他们寻得好地方落草的吗?
不过陆墀并没有选择拿走袋子中的东西,因为此时在远处还有一批百姓,正小心翼翼的观望着。
他们应该是糟了难的百姓,约莫有六七人的样子,当中还有一名老者。
这算是为自己的孙儿积阴德吧?陆墀这样想着,将装着财货的包裹丢到远处,自己拨马反其道而行,这才让那些干柴般枯瘦百姓稍微放下心来。
随即陆墀就见着那伙百姓动作僵硬的打开包裹看了看,稍微捡起来几枚铜钱以及其中染血的麦饼,似是对后者表露出欣喜之色,然后复归麻木之色,不舍分食,而是拿着直接离去。
陆墀大感诧异,打马上前一步,迅速便赶到了一众贫穷之人的身边。
那些人听得马蹄子声音,惊慌之余有的想要逃跑,可发觉来不及之后,一个个跪倒在路旁,把手中的铜钱恭敬捧在头顶,丝毫不敢移动,而怀里粮食却紧紧抱着不肯稍有放下。
“我并非强盗,你等莫要惊慌。”跪倒在地上的人听闻之后勉强站了起来,但还是不敢将头颅抬起。
“你们为何不拿袋子中银两?”陆墀问道。
这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透出一股不解之色,丝毫不清楚这马上之人为何要这样问。
“前方不远就是通州府,你们何不拿过银两,去通州城内买些粮食?”
其中一中年男人定定的望了一眼陆墀,似乎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去问贫民的话,最后也是这人用干涩嘶哑且有气无力的声音逐字逐句回道“大人,银子,重,我等,拿不起来,通州老爷们,也不会,相信,一些,平民,能够拥有,这许多财物,会把我们当作流寇处理。”
他回答的简短,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害怕浪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陆墀下马看着这些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又问道“像你们这样逃难的多吗?”
“不多,都死光咧。”
“是贼寇杀的吗?”
“不全是。”
“怎么回事?”
“俺老大家两个男人,是去年给刘公公修生祠累死的,俺老叔家是今年老爷们收田全家饿死的,俺家是土匪烧了村子没的。”说话的男人说完之后微微抬起手臂,朝着其他人指了指“都是同村的,都差不多。”
沉默了一会儿,陆墀决定换一个其他的问题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一阵沉默。
“唉,你们以后何去何从?”
陆墀问完之后迎来的还是一阵沉默,随即他看到了是一张张茫然,麻木夹杂绝望的脸,有的人甚至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念头,现在只不过是在迎接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
最终,一名年纪大些的长者回道“我等不知道该如何,只是不希望被饿死。”老者说着眼角边流下几滴浑浊泪水“种了一辈子地,最终是饿死的,我不希望这样。”
泪水只有几滴,因为悲伤的情绪也会消耗体力。
对此陆墀无话可说, 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他连安慰的资格都没有,甚至他家里,以后也有可能成为大力购买土地者中的一员。
更有可能,在几代之后,被他家买走了土地的百姓,就会陷入如今这些人同样的境地中去。
陆墀不再询问了,再问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再积攒十辈子善行也无法为后代子孙积累到半点阴德。
他下马之后,将马匹上存放粮食的袋子取了出来,只留下了一天口粮揣入上衣怀中,又将身上所有铜钱放入袋子内,最后将袋子甩在地上,甩在这些百姓们的眼前。
“我只有这些,都给你们,只有你们几人的话省着吃能够吃上三天。”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看着不住磕头的几人,陆墀又说道“往东去约莫十二三里,有条河流,汇入北运河,可直抵京城,可捕鱼打猎为生。”
老者点了点头记住了陆墀手指的方向,然后颤颤巍巍的就要给陆墀磕头。
陆墀并没有阻拦,又说道“但是那附近山上有大虫(老虎)那一片的县里张贴过告示有两年多了,最近我没去过,不知道大虫铲除了没有。”
说完陆墀跨上马就要接着赶路,他能够帮助的就这么多,这些人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天意。
“大人,您可否等一下。”那老者突然开口阻拦住了陆墀。
“还有何事?”陆墀停了下来,一只手看似随意的耷在腰间绣春刀刀柄之上。
老者眼尖见着了连忙道“大人,小老儿并无恶意,您给予我们食物,已经让我十分感激,哪里还会动邪念呢?只是食物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所以我不愿要钱,也不愿要食物,只想求大人一件事情,请大人收下我们村一些后辈。”
那个最开始与陆墀对话的中年男人,直接跪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满是鲜血“俺全家只剩下一女儿,求大人收下,可以为奴为婢,能打得也能骂得,只求一条活路。”
“求一条活路!”
“求一条活路。”几人都一同跪着磕头呼号,不一会儿,地面上已经出现一片血渍。
“有几人?”陆墀最终松口,他自己也是有孙儿之人,最是见不得这种场景。
那老者大喜过望,如干柴般枯瘦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希望的神色“我的一名孙女,他家的女儿,还有两个男童,最大的也才五岁,体轻食少,且都是肯干活肯吃苦的农家子。”
陆墀略微估算了一下自己马匹的驮载能力,四个孩子左右也不过多出一个人的重量而已,点了点头“那些娃儿在哪儿,我得早些动身,否则夜深了露宿荒野,容易遭贼。”
“就在那边不远,一棵老树边上。”老者指着路,似乎恢复了活力一样滔滔不绝起来“大人您真是活菩萨转世,俺们一定生生世世都记得您的恩情,您放心,俺们村这四个娃儿您带着,定然不吃亏,以后搁家里养着,无论什么活儿都可以教给他们。”
其实陆墀在那老者指的时候就隐约看清楚了地点所在,但是老者执意带领前行,他只能放慢马速度缓慢前行。
“大人啊,这些粮食,您就莫要给我们了,也不知您要去哪儿?路途有多远?但粮食是最重要的东西,比银子还要重要,您一定要放到最安全的地方,随意找个粮食袋子放下有些不好,遭人抢了就得挨饿了。”老人一边低声絮叨着,一边让边上还稍微有些力气的后辈与自己一起,将粮食袋子重新系在马脖子边上。
“以后若是大人不嫌弃,也可以让我那些后辈做您家佃农,做长工,或者改了姓名做家中仆人,不求他们记得爹妈,不求他们认得祖宗,更不求他们供奉香火,只要能活着,不叫我们村断了根就行。”
老者看清楚了那老树下翘首以盼的稚童,看清楚其中一名乃是自己孙女,似乎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连忙指着那边,用稍微大些的声音喊道“大人,就是那边,那个是我乖孙女,以后可以当作您的乖孙女。”
老者脸上涌起一片潮红,急忙又朝着树底下的孩童叫道“芸娘啊,来给大人磕头,磕头,大人给你一口饭吃,叫做什么都得听话,听见了没有?”
那边一女童抽泣着用虚弱嗓音回道“听见了。”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老人突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喃喃道“听见了没有?这孩子,怎么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