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斌此刻正在府衙外面,当他进入王家大门之后,就知道这个计策已经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属于士大夫的,是中等阶层以及上等阶层的,皇帝眼里也只有他们。
朱明王朝的开端虽然是社会底层的农民,百姓,可是到了当前时代,掌握着老朱家话语权的君王,王爷们,已经和底层脱钩了。
他们生来富贵,自然眼中只有那些掌握的权势,拥有财富的人,才可以进入他们的法眼之中。
所以,单单只有百姓,只有流民的声音,是不够的。
他们既不够响亮,也不够资格,数十万的流民起义都可以被定义为流寇,何况是几千人,几百人呢?
所以王家,这些家族力量必须参与其中,且绝对不能仅仅如此,必须将事情搞大,搞的越大越好,搞得皇帝的错误越严重越好。
你朱厚照不是不怕吗?好啊,作为朱厚照这个人,你没什么怕的,那么作为正德皇帝的你呢?你怕不怕根基动摇?
天下士族是一家,是未来的敌人,现在的协作对象。
这是老爹陆松教导的方法,他总是在说,天下间敌人以及朋友的关系是不固定的,有时候敌人未必不可以利用,有时候朋友未必就不需要防备。
王老头儿反应迅速的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士族们似乎天生就对于攻讦帝王有着诡异的热情,那老头儿在听闻核心技术并没有丧失之后,怒骂陆斌不当人子,然后就跟火燎了屁股一样,一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就在他王家蹦跶开了,着实叫陆斌见识了一番。
各个家族之间互相也有通气孔,下午到傍晚这么会儿功夫,基本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安陆州家族已经做好充足准备。
那是生怕陆斌人手不足,声音不够响亮,佃户家仆也穿补丁旧衣混入人群中,当个充数。
至于围住府衙,不必说得,府衙和各个世家之间也留有通气孔,衙门里的人,除了那种最低等的小吏之外,就没有一个带惊慌神色的,一个个大老爷们倒是因为晓得皇帝在安陆州,知道要做些惶恐样子出来避讳三分。
可其他人等,则表现的就如同横螃蟹一般,腆着肚皮,生灵活现,好似捡着宝一般,抢着要为民做主,施政以德。
这可能是这群当官儿的,第一次那么不害怕万民血书这等东西。
等闲情况下来讲,万民血书这个东西,出现在哪个地方,都是烫手山芋,叫布政使也为之头皮发麻的玩意,一般和丢官帽挂等号。
陆斌当然不能在人群之中,他是个藏头露腚的家伙,名字在兴王府那边挂了号的,随便给人咬上一口都折腾不起。
因此,此时带头的是莫戈,当然,名义上是莫戈,至于莫戈是谁,没人认得。
宝衣局实际拥有者这个名号叫的响亮,但楞就没人听说过。
倒是领在前头的赵常安,赵常平两兄弟,许多人都晓得。
势头儿当然熊熊,气势也当然是做到了最佳,火把打的,几乎要映照上天去,就差在擂鼓儿,架台子了。
可陆斌还是惴惴不安,因为朱厚照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或者说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几乎就不存在简单这个说法,玩也玩出花来。
他极度想要知道朱厚照的反应。
他的反应决定了事态的发展。
因为他也没见识过皇帝这份职业的特性,没有切身感受过皇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对于陌生玩意儿的恐惧,他和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一样,没什么不同之处。
“陆斌!陆斌!快瞧!江彬出来啦!”
陆斌眼神一凝,年幼且营养充足的他尚且拥有极好视力,即便是隔开数百步距离,他还是一眼就看见江彬那魁梧的身躯,身着战甲,腰挎横刀,从府衙后面站了出来。
隐隐约约间似乎还能看见那脸上狰狞面目,愤怒模样。
外围多了几十匹战马,有锦衣卫御马在街道上打着转儿,战马身上那虬扎的肌肉,再加上锦衣卫们按抽白刃寸许,微微在夜色之下闪烁的寒光,森然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陆斌突然才意识到,马儿这种平素叫他喜欢的温顺生物,一旦上面有了人,其威慑力将是何等怖人。
倘若有丝毫异动,想必刀子会毫不客气斩于人身,非叫眼前的百姓血肉横飞不可。
这让陆斌忐忑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
他闭目以对,可耳朵忍不住竖起来听,鼻子忍不住翘起来嗅。
“呵呵呵呵!陆家小子,老朽也是难得见你一副惶恐焦心的模样,这般不忍见血,可非能有一番大作为啊。”
陆斌微微睁开双目,眼前所见仍然是江彬,老迈的声音乃是从身侧传来。
也不待回首,口中用几乎冰冷到掉渣的语气言道“王老,小子岂会想着有什么大作为呢?但愿能糊弄过这一遭,把营生接着经营好才是真的。”
“你愿意这样说,老朽便这样信吧,那糖霜工艺,那宝衣局,天赐如此才华,不想着有一番作为?真是暴殄天物啊。”
王老头儿有些气愤,然而却是他真实想法,虽然这话不能这么讲,但凭心而论,他家里一堆不争气的,也不知怎么的,年轻一辈人里尽是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货色。
但凡家里有后辈的天资稍微好一些,都不说有朱厚熜的一半,就是有眼前这陆斌的四分之一,老王头都觉得够含笑九泉的了。
“也罢,你这后生,毕竟不是我家子弟,我讲不得什么,只说一句,你莫要担忧,既然整个安陆文人都出了手,那么这桩事便是算是了结,皇帝也不要妄想着动摇整个安陆州,呵呵,你看那边。”
一直在陆斌眼里的江彬终于有了动作,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其干涩与愤怒的神情当真是叫狗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有口谕,传诸各位安陆百姓,请安陆百姓稍安勿躁!”
江彬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吼着,这才叫激动的人们稍微将声音降下去了不少。
“陛下有谕!你们安陆州既然不欢迎朕,那朕便不在这里待了!只不过打杀了几个流民乱党,你们就闹成这样,想当初刘六刘七之乱时,朕杀了多少这样的人,整个朝堂上上下下都没有反对的,你们安陆州当真是叫朕长了见识,朕有生之年,绝不会再取你安陆州举子一人,此之谓小惩大诫尔……”
闻听此言,陆斌终于将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安陆州举子们的死活他是不管的,只要皇帝离开,安陆州流民,百姓能得片刻喘息之机,让糖霜买卖做大,让王府以及宝衣局的触手将整个安陆州牢牢抓住,那无论如何都值!
而最关键的一件事……则又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冷峻面庞松软下来,陆斌这时候才看着王族长道“王老头儿,以后咱们安陆州的举子都做不了那朝堂之臣了,对你们仕族来说,这应该是极惨重的代价了吧。”
“呸!你个无理的小子!”王氏族长极为愤怒喝道,小一辈人当中就这混厮敢称呼自己为王老头,其余哪个不得恭恭敬敬称一声老先生,或者是王族长?
但没奈何,复又叹息一声,敦敦教诲道“你抓了大笔股份在手里,以后年轻一辈当中,各族肯定是以你们家占头里一份,可不能一直这样,心情好坏,心里想什么,都能叫人一眼瞧出来,以后您是要站在上面的人,叫人瞧出来,岂不是低了眉眼?矮了褂头儿?”
“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情,不必担心,过几日荆州襄阳一带的几个士族族长估计要来咱们这儿,我已经决定好将自己手头上的股份分出去,家里人自然能走他们那边的路子,至于你们怎么办,老朽不管,反正人老朽是叫过来了。”
陆斌凝眸看着远处,果然还是不可小觑任何人啊,此人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安陆州内一族长尔,却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想的比任何人都清晰,拆分股份,扩大利益团体这种办法他从没有讲过,可人家已经想到了,而且已经在做了。
真不愧是把持着大家族的族长,这种活到眼睫毛都空了的老家伙,真正是活成了人精。
面对这种人善意的教诲,陆斌点了点头,眼睛不离开江彬,还口谢道“王老头儿,我晓得了,顺带,谢你一句劝教,我铭记在心,会学着控制自己。”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王族长笑着摸了摸胡须,面儿上当即又是一扭“呸!无礼的小子!”
……“朕深厌贼匪流寇害民,徒劳无力,然则尔安陆州民好中伤朕心,以顽愚为善,刁蛮为德,竟致使流寇之患落入我皇族王室,以为奴婢,朕从不曾闻听此事,古来未见,为之骇然,以为色变,此朕堂弟之家也,朕之血亲,朕自当一力庇之,其婢子名曰赵月姑,朕亲斩此贼女以扫妖氛……”
陆斌一瞬间眼睛瞪得老大,这一瞬间,他连思考这个能力也失去了,双手捏在围栏木把上,指掌忍不住颤抖起来。
赵月姑姐…赵月姑姐…
“朕还听闻,城外一山名曰梁松山……有流寇盗匪盘桓数载未消……”
陆斌还没有回过神来,双眼却已经不受控制的发红,这大抵是他两辈子人生中头一次那么想要杀人吧,他想把朱厚照的头给剁下来,现在就想。
“想必,此贼女便是自此处贼人中来,朕驱江彬为将,率刀盾手千人,为民除害……安陆之民虽不爱朕,但朕爱民如一也。”
随着江彬把话说完,底下便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滚动起来,安陆州士子,士族们没什么反应。
可在里面,如铜牛,铁虎,常平,常安,大春,二春,小春……这些本就是流民出身的青年们,他们想法大抵是和陆斌差之不多。
流民之间更有男人已经将锄头,叉子开始瞄江彬的脑袋。
都是平日里处在一起的人,谁不晓得有个活泼的姑娘叫月姑呢?
愤怒与恨,充斥在这片空间之中,似乎有一根火柴往里面一扔,就会引起爆发一样。
“草民,跪谢陛下隆恩!”
清脆而竭力尽能的稚童声音,突然响起。
声音传到前面时,这声音已经近乎于无了,但这引起了联动反应,混在人群中带着偷的读书人,士族读书人们反应非常快,黑压压立刻跪倒下去一片,中央人群中瞬间陷下去一块。
流民们,作坊工人们,皇庄农人们不肯,可各家佃农更多,他们也跟着自家人跪倒下去。
看着眼前这几许瞪着猩红眸子死活没法上前给自己一刀的人,江彬颇为无趣的叹息一声,似乎满腔期待落了空,信手一甩,背着身子跨上战马,直接离去了。
“陆斌!陆斌!你踏马干了什么!”莫戈用冲刺的速度跑到了人群后面吗,一把拽起跪在地上,锦衣袖袍满染泥污的陆斌。
“踏马,放开劳资,你特么懂什么?”陆斌浑着眼睛,胡乱的挥舞着拳头。
“你娘的,月姑死了!月姑死了!那是月姑,咱们的兄弟姐妹!艹!你还是个人吗?”铜牛如同一头蛮牛一样,一拳就揍砸向陆斌。
但挣扎着的陆斌一脚就踹在了他胸窝子上,一脚就给踹飞了出去“少踏马拎着劳资,莫戈,你他娘放开劳资,快去,走,去找朱厚熜,踏马救人啊,救人啊,你们这帮傻缺!!!”
陆斌声音宛若锥心泣血,这才叫人反应过来,莫戈当即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头也不回,直接就翻上一匹马。
众多年幼,年轻之人中唯独他是最先会骑马的,他力壮且强,带着陆斌直接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铜牛顾不上胸口窝心的疼,他是蛮勇,却不傻,立刻做起善后的事宜。
陆斌瑟缩着,浑身都发起了抖,嘴里呢喃莫戈没心思去听,却随着细碎的风,散入夜空之中。
“朱厚照,我*你祖宗!我*你祖宗!”
“我要改变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