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风,越发的冷了。
苏女士在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语气里饱含着难以控制的哽咽。
“小优的爸爸……从小到大都是她最崇拜的人。我还记得她六年级写的作文,写的就是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她的爸爸。她说,她将来长大了也要像她爸爸一样,做一个勇敢正义的人。”
程淏突然觉得从背脊开始发冷,这股子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父亲还没退下来之前,他也曾如林优一般,将父亲看做人生道路上一座稳定后方的高山。
别人也许难以理解,可他能和林优感同身受,那是一种人生信仰。
他不敢去想,从小到大坚持的信仰,突然以最惨烈的方式坍塌,会是怎样的绝望。
苏女士擦了擦眼泪,拿出纸巾,却没有擦眼泪,而是上前一步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
“陈朗也是个好孩子,发生这件事之后,他和他父母据理力争,并没有因为是他的父母就有丝毫的妥协……”
“可是,林优她爸爸已经死了,就算他和他父母再怎么闹,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而压死陈朗最后的那根稻草,是他发现他的父母在那件事里,并不是无心之失。”
程淏一怔,想到一种可能后面色更冷。
程淏:“您是说,他们知道林叔身体有问题?”
苏女士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如果只是一个玩笑引发的意外,就算他们心里有恨,却也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平。
可如果这些人明知道林父身体有问题,而故意设计了一出闹剧,就让这件事变成了人祸。
在法律层面上,他们知道这件事,是无法取证的,所以他们能钻这个空子逃避法律的制裁。
可在道德层面上,谴责,有意义吗?
陈朗无法接受他的父母为了阻止他和林优在一起,而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
苏女士站直身体,目光空洞的看向前方,低声道:“那段时间,小优和陈朗,两个孩子都过得很苦。”
“小优最先坚持不住,心理上出问题了。她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半个月以后,就瘦成了皮包骨。”
“陈朗在一天夜里发现企图以自杀寻求解脱的小优……”
讲到这里,苏女士到底没忍住泣不成声。
程淏手指动了动,脱下外套披在了苏女士的肩膀上。
他看向这对并肩而立的母女,苏女士一直说是林优坚持不住,一句也没提过自己,可从她的神情里,他却能看出。
当初的苏女士,应该也在崩溃的边缘吧,只是林优先一步倒下,反倒是断了她的后路,让她不得不坚持下来。
“阿姨……”程淏轻声安抚道:“一切都过去了。”
苏女士咬着牙应了一声,“嗯,过去了。”
她抬手将林优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林优的背。
“小优,都过去了,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对不对?”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林优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她感受到苏女士怀抱的温暖,终于轻轻点头,有了反应。
林优眼眶里蓄积着泪水,这么多年了,事情过去了,可她依旧意难平。
她趴在苏女士肩膀上,哽咽的说:
“妈……陈朗死之前说,如果这件事一定要有人来偿命的话,那他来!”
林优越哭越伤心。
“妈,他要我好好活着!他要我好好活着!可是我……活得好辛苦啊……”
这些年来,她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她活着,可比死了还难受。
她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继续逍遥法外,她无法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她像个幽魂一样,明明活在过去,却要残忍的接受将来。
可陈朗要她活着,他死了,她就得为了他的遗愿活下去。
所以每一次林优发病变得跟幽魂一样的时候,只要来到陈朗的墓碑前,她就会慢慢清醒过来。
可这样的强迫清醒,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折磨吗?
时景渊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林优母女俩抱头痛哭。
他听见林优哽咽着,一遍遍的说,她活得好辛苦。
时景渊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那个圈子里的一切,他大步上前,站在两人跟前,声音无比坚定。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们的错!”
他突然出现,让墓碑前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程淏,他是和时景渊认识的,所以他知道以时景渊的身份,是不可能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大半夜的来到这种地方的。
他看了看林优,又看了看时景渊。
“呵,”程淏一声苦笑,“原来小优说的那个人,居然是你。”
只是这个时候,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程淏只感慨了一句之后,就不再多说。
林优迷茫的看向时景渊,视线被泪水模糊,起初看得并不真切,她擦了擦眼泪,才看清眼前的人真的是他。
“你、你怎么来了?”
时景渊神色严肃,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直接捡重点说。
“这件事里,错的从来不是你们,所以……你们为什么要为那件事而承担后果?该付出代价的,不应该是他们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有几个人能这么理智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呢?
更何况,她能做什么呢?
陈朗……已经用命来偿还了。
那是陈朗的父母,他们也失去了儿子,在这件事里的痛苦,也不会比她小。
所以陈芹见面就甩她巴掌,她却只能受着。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
到底,留在心里的,不过是永远的意难平而已。
时景渊抬手,摸了摸林优的脑袋,语气变得无比温柔。
“林优,你有没有想过,他让你活着,是想让你幸福的活着,而不是要你过得比死还难受?”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轻声道:
“林优,你一直活在痛苦里,是因为觉得这件事里,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害死了你爸爸和陈朗,对吗?”
“是你一直不肯原谅自己,所以才走不出这份意难平!”
“林优……你爸从未怪过你,陈朗宁愿用自己的命来填上你的不甘,也是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时景渊的手,终于充满怜惜的落在她的脸颊上。
“林优,原谅自己,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