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往后的数年岁月，峪县街头还存在许多小摊小贩，黄昏暮色然然，从古堂街慢步行至桑秋巷，街道两旁穿梭骑着单车下学回家的孩子们，边骑车边和同伴们聊着上学遇到的乐趣
驶过铺满红石砖的弯曲小道，夕阳笼罩下的锦阳胡同里充斥着小孩们的嬉戏声，居民楼下大爷们围在一起沏茶下棋，还有路边果蔬摊大妈们不曾消停的讨价还价
老城区总要喧闹些，位于桑秋巷一个普通的四层居民楼顶，一个银灰色头发少年叼着棒棒糖，盘起腿坐在水泥房顶，撑着两条胳膊，百无聊赖地看着脚下的风景
背着光，他身上的黑色连帽外套也晕上了一层余晖，他低着头，细碎的刘海盖住了眉眼，而他柔顺的银灰色头发也被夕阳笼罩上一圈柔和的亮光
他修长的手指撩起帽衫带子转来转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削薄的唇勾起笑，却因为牵动了嘴角处的擦伤，而痛得倒吸气，他按了按鼻梁上的创可贴，停止了转帽绳的手
少年抬起头，望着浓郁天色的眼睛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扬，模样凛冽桀骜
这时楼下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打破了他观赏迷人景色的雅致
“松越！你个臭小子！还不快滚下来！”
楼下一个老太太叉着腰，扯着嗓门怒吼屋顶的银发少年，而这喊话的老人家正是屋顶少年的奶奶
他探头望向楼下，方才还是冷冷的一张脸顿时皱巴起来
“我数十个数，你要是还不下来，今天晚上你就去睡大街上！”
封银沙将口中的薄荷味棒棒糖拿出来，连忙起身往楼下跑，掐着最后一秒跑到老人家面前，果不其然，奶奶一把揪住他耳朵往楼里去
“痛痛痛！奶奶！我错了！”
老太太瞪他一眼，拽着眼前的痞帅孙子回了家，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饭，少年见状麻溜地去洗了手，挂上纯良的笑容向老人家请起罪
“奶奶，这次真不是我故意找事，你孙子在外边受欺负了，总不能不还手吧？”
老人家嘴硬心软，叹气“那犊子有没有伤着你？”
“我这么有本事，怎会让他伤到我？”少年大大咧咧一笑，脸上的伤又痛起来，他忍不住痛呼起来
老太太自知自家孙子德行，只好去拿医药箱给少年上药
彼时峪县有个闻名街邻的恶霸，这恶霸当年干的是人口拐卖的眛良心勾当，后来被扭到公安局下了牢，恶霸牢底坐穿，外边留下一个儿子，叫丁子
松越今天就是和这丁子打了一架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举报丁子父亲的主力，就是松越，人过来寻仇了
“那兔崽子也是造孽”老太太叹气，又问道“子秋呢？这小子怎么也没照看着你？”
“这是我和丁子的私事，不牵扯他”
上完药，吃饭，老太太看着孙子的脸，觉得这混小子就没一天是消停的，不是哪天和朋友骑机车穿梭在危险边缘，要不然就是和坏小子打架后顶着挂彩的脸回来，次次将她吓得够呛
“阿越，你爹把家里钱败光，你要是敢学他，我就把你扔到垃圾堆里喂狗！”老太太又放狠话
松越用力点头，笑容乖巧，丝毫不见下午打狠架的阴郁模样“我知道啦奶奶”
老太太给他夹了块肉，话锋一转，问道“阿越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啊？”
少年闻言被呛得一阵咳嗽“奶奶！我才刚十八岁，你这话问的是不是太早了？”
老太太呵呵一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少年认真地了一会儿，说道“要漂亮的，最好是那种过目不忘的，然后性格活泼，我喜欢小太阳”
少年看了老太太一眼，心生一计，他指着自己的头发笑眯眯说道“最好是和我这样的，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
老太太本就不喜他这一头银灰，少年这话分明就是找骂
少年嘴角噙着笑，耳畔回荡老太太的数落
余光扫到窗外，只见何子秋冲他挥手，他看到何子秋嘴巴一张一合，他听不清楚，于是站起身向窗外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三楼，窗外哪站得住人？
再一晃眼，何子秋已经拉住他手腕
“醒醒！封银沙！”
何子秋看着病床上的人，急忙呼喊他
从方才他就发现封银沙的眼睛一直在颤，是快要醒的征兆，见他仍是没反应，何子秋打算去喊医生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突然咳了一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别吵了”
封银沙醒了
刚醒，就撑起身想要坐起来
“娜娜呢？”
话音还没落，他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祖宗，你先别说话”何子秋连忙过去扶他“我先给你叫医生”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封银沙在医务人员的看护下喝了点水，终于能正常说话
“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何子秋揉揉眉心“你真快把我给吓死了”
见封银沙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场车祸是人为的？”
封银沙皱眉“你是说……”
“对，就是丁子那帮人干的”何子秋道“那帮狗日的在我车上动了手脚，摸准了你那天要借我的车，还真他妈是我们猜的那样，巴着眼睛监视你”
封银沙手紧攥着床单，出声问道“……她人呢？”
“摔断了腿，在家养伤呢”何子秋给他身后垫好枕头“出事的时候你把她护的那么死，能有什么事”
“她妈肯定要吵她了”封银沙垂眸
“银沙”何子秋看他“比起这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何子秋神情有些踌躇，要说的话一直犹豫在嘴边
“你说”封银沙动了动身子，伸手去够一旁桌子上的水杯
“你……”何子秋神情复杂，敛起的眸色流露出浓浓的悲伤，他尽量将语气放平缓，深吸了口气
“老太太去世了”
封银沙闻言，手中的杯子滑落在地
他忍住喉头涌上的猩血味，闭了闭眼，近乎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昏迷的这几天”何子秋弯腰捡起摔在地上的塑胶水杯，拿着抹布擦拭地板“我跟家里说了情况，帮忙料理了奶奶的后事”
话音刚落，他听见身旁一阵窸窣的声音，然后是扑通一声，抬头，只见封银沙面朝着他，双膝跪在了地上
封银沙手上还输着液，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跪在了他面前，他哑着嗓子“子秋，谢谢你”
“封银沙！”何子秋胳膊拉他，想要扶他回床上，不料对方僵着身子不肯起来，腿下就像扎了根
“你别扶我”
封银沙的态度和他的腰板一样强硬，何子秋能感受到他的痛，看着眼前的人劝不动，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跪在了地上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跪着，封银沙看他，低喝“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何子邱反问
“……你起来”
“你先起”
何子秋眉头突突突的跳“我守着你从IcU里出来，不是让你再进去的！”
最后软磨硬泡，终于把封银沙架回了床上
“子秋”
封银沙垂眸，身子因为手术消瘦不少，看起来萧瑟许多，他眼眸中遮不住的困苦，却扯出微笑
“谢谢你”
“谢屁”何子秋依旧摆了摆手“记得出院后赔我辆新的摩托”
“好”
何子秋又问道“话说回来，你到底给她准备了什么东西？”
封银沙看着身下白色的床单，移开了视线“我雇了几个帮手，在郊区那片荒地打了一间小木屋，里面的装饰和礼物都是她喜欢的，之前弄丢了她的滑板，虽然说好了用画抵押，但是我还是想送她”
“这是她最喜欢的”封银沙垂眸“我就是想让她开心一点”
但谁都没想到会出意外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封银沙摇头
“怎么了？”何子秋不解“你刚才不还紧张得不行，一睁眼就问起人家”
封银沙将手背遮住眼睛，不让苦涩流出眼眶
他不敢去
齐娜因为他才会出车祸，他还是连累了她
何子秋看着他难过的神情，张了张嘴，安慰的话无从说起，只好拍了拍他的肩“先好好养伤吧”
伴随着八月立秋，峪县迎来持续降雨阶段，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封银沙的思绪被冲刷干净，他挣扎着，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
他这样破碎泥泞的人生，遇到齐娜已是幸运至极
这段时光其实是他偷来的
他应当让这一切都回归正轨
而这一边齐娜受伤，许慧也知道了她和封银沙的事情，只是齐娜没想到，母亲压根没有看那封求和信
齐娜只觉得失望
争吵在所难免，许慧把齐娜禁足在了家里
静养的时候何子秋来找过她
一周后，路瑶回来了，看到她这个样子生气也气不起来，只是不住地叹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你怎么办”
齐娜没心没肺惯了，嬉皮笑脸地安慰好友“我真没事，又不是真的一下也走不了”
说罢，还要路瑶在她打了石膏的腿上写字
时间过去一个月，齐娜能正常走路，只是还有点跛脚
在此期间，封银沙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她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天气逐渐转凉，齐峰云因为胃肠炎住院，许慧人在邻市赶不回来，齐娜晚上接到电话时还在路瑶家，挂了电话就赶往医院
出租车开不到医院门口，还要步行五分钟才能到，这段路的路灯这几天还没来得及修，此时天色已晚，道路光线昏暗，齐娜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觉得后边有人跟着，她顿时警铃大作，立刻加快了脚步
她急忙往转弯处跑去，正准备出声呼救，却在下一秒被拽了回去
“是我”
闪光灯照在对面人的脸上，齐娜看清楚男人的模样后松下一口气，眼泪在下一秒夺眶而出
她惊讶于封银沙不合时宜的出现，这才得知，原来这一个月里男人一直悄悄跟着她
“封银沙，你真是个傻逼”齐娜紧搂着男人的腰，嘴上委屈地骂着他
封银沙也不还嘴
齐娜拽着他在他嘴上重重咬了一口，嘴角被咬出了血，封银沙也不怨她，用手轻搂她的腰，垂眸望她，温热气息喷洒在她脸上
“你给我的礼物呢？”齐娜抬头看他
“雨整夜整夜地下，早就没了”
轻飘飘的语气，没人知道封银沙此刻有多难过
“娜娜”他垂下眼眸，长睫毛在眼睑处落下阴影“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整整一个月我都不来找你吗？”
“为什么？”
“我奶奶走了”封银沙的声音沉了下来，再度开口，声音终于变成了难掩的哭腔“娜娜，我没有亲人了”
先是病危通知书，再是抢救无效
短短几天，记忆中那个总是精神抖擞的老太太，变成了小小的骨灰盒
封银沙把脸埋在齐娜颈部，滚烫的泪水快要趟穿两人的怀抱
齐娜眼睛涩涩的，她什么也听不见，身体传来封银沙悲泣的共鸣，道路两旁的树木静立着，树枝咔擦一声断了腰，掉在了她脚边，此刻在齐娜的世界里，一切都掐了静音
她感受到封银沙内心传来的无助和荒凉，她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她还未曾好好见过一面
余下的路两人无言，封银沙把齐娜送到病房前，然后在门口坐着等她
过了一会儿，齐娜出来了，告诉他自己今天晚上要守在这里，让他先回去
封银沙抿着嘴唇，不作声
齐娜弯腰看他“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封银沙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乞求“能不能别赶我走”
齐娜愣住
“就让我这样陪着你，好吗？”
齐娜看着封银沙的样子，突然很想哭
这天晚上齐娜在病房里了一夜，封银沙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天亮了，齐娜准备出去给父亲买点早饭，发现门口的封银沙还没走
见她出来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齐娜只好坐在他一旁，刚坐下，封银沙的身子凑了过来，然后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他疲倦地说道“让我靠会儿”
齐娜转头，映入眼帘的是封银沙眼窝底下黢黑
真是个傻逼
齐娜在心里又骂了他一次，还是想哭
傍晚回家路上，齐娜走在前边，封银沙跟在她身后
她不说话，封银沙小哑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齐娜家小区门口，封银沙才止下脚步，目送着齐娜进去，这期间女孩一直背对着他
齐娜回了家，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
她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然后突然抬起头，疯了一般冲下了楼，看到熟悉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那里，这一刻，积攒许久的委屈和酸楚统统涌上心头，齐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封银沙见状有些惊慌失措，他连忙向前走了一步，齐娜却向后退了半步
这一次，齐娜没有走向眼前的人，只是说“封银沙，以后别再跟着我了”
他们太苦了
齐娜擦干眼角的泪，深深看了他一眼
“回去吧”
车祸余留的疼痛还残留在肢体上，封银沙此刻却感受不到了，他沉默着，目送齐娜离去的背影
过了很久，他低低应声“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