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馆家的吴妈妈是第一次出远门,受了白太太杨淑青的托付,负责照看着白舒童。
他们各自拿着两个皮箧,挤过不同地籍的旅客,一路从上海北站出发,坐着火车沿着沪宁铁路,到达了南京站。
与上海的摩登不一样,南京作为六朝的古都,城墙鼓楼在夕阳中耸立,颇有威严。中央路上白色马匹踩过梧桐叶,军警巡着岗。沿途翡翠色的玄武湖,岸边垂着杨柳,妍丽又天然。
白舒童开着车窗,花期在四月的洋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暖和,提早开了花,落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们坐上了顾家派来的车,正往顾家颐和路的家去。
吴妈妈本来看着外头的风景,正新鲜着,转头看见白舒童接花,眼眶皱紧,悄悄地靠近她,伸手拍掉她手中盛下的白色花蕊,不让她碰。
啪的一声响。
从没见过下人教训小姐的。
迎着司机抬眼望过来的诧异目光,吴妈妈低头收敛了点,小声地对白舒童教导,“曼露小姐对槐花过敏,容易皮肤潮红,痒起来是两只手臂都受罪的。你也别碰。”
闻言,白舒童扯扯嘴角就扔了手中的一把白色的花瓣。
倒不是她过敏。
而是她要完全按照白曼露的习性在南京生活,以免将来露馅。白家让她来南京上大学,表面上是白家将女儿托付给顾家照顾,进东南大学读书。而实际则要与他们口中的顾三培养感情。
顾三是个什么人。
他们也没多说。
白舒童只猜着,肯定是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不然白家的人不会这么慎重其事,还专门派了个杨淑青最信任的吴妈妈跟着。
随着车渐渐驶入颐和路。
白舒童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毕竟就连在上海公共租界,都没见过这么多户人家的门口还要专门配备卫兵。
司机将车停在了雕着普赛克和四个厄洛斯的喷水池旁,顾家房子是一栋法国孟莎式屋顶的建筑,屋顶是蓝色的,外墙是灰白色的,院子内则是姹紫嫣红,种满了玉竹、兰花、夹竹桃、杜鹃等花卉,盆栽也多,整个庭院葳蕤深深。
耳边泉水声也潺潺。
一路上,吴妈妈说什么,她做什么,而到了顾家,吴妈妈知了自己的本分,退站在她身后,垂头又垂手地温笑着。
甚至还接过了她手上提着的两个皮箧。
生怕被顾家看到,笑话白家没规矩似的。
“小婶婶来了。”
二楼凸出的半圆弧阳台传来声音,从石柱缝隙里伸出的小手指着楼下,小腿在上头晃荡着,见着车子和人了,转身爬回去,蹬蹬蹬地跑下来,先撞了上来。
仰起脸,是一张粉扑扑、白绵绵的小脸。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也不怕生,环住了她,抱着她就没松手了,直勾勾地盯着。
“小婶婶,小婶婶。等你好久了,陪我玩呀。”
他后头跟着走来了笑盈盈的两个人。
一个是小男孩的母亲,叫宋宜君,顾家大儿子的媳妇,走得慢悠,边抚摸着挺大的孕肚边走上前来,她梳着洁净的发髻,白净大方。
一个是小男孩的奶奶,叫陈美莹,穿着橘黄色的旗袍,肩上还披着暗灰色的流苏披肩,淑贵的气质,声音温柔,喊着管家去接过吴妈手上的行李。
她们从台阶上下来,微打量着面前的白舒童,见着人明眸皓齿,姿态明媚,小脸蛋如秋水丰盈,水灵灵的,比之前寄来的照片生动,是个漂亮的淑女小姐,心里正在想着白家真会养女儿。
跟丰盈的水蜜桃似的,娇娇嫩嫩,恰到好处的鲜甜。
一边瞧见她一直站着,都被瞧得微低了头了,她们怕怠慢了,就赶紧牵着她进屋,并且帮她梳理辈分。
“和彬,你可先别这么叫,被你小叔知道了,非抓你打一顿。叫姐姐。”
原来小男孩叫顾和彬。
“不是说,她是小叔的老婆吗?就是小婶婶啊。”
“结婚了才是。”
“什么是结婚?是要像妈妈这样有小孩了吗?”
“你个人小鬼大的。别乱说话了,让你叫姐姐就叫姐姐。”
“好吧,那小婶......姐姐,我带你进去。”
第一次见顾家的人,进顾家的门,白舒童有点紧张,面对着一帮不曾见过的人,她忐忑着。
本来她应该去住旅社,但是在南京这,住旅社还得填担保人,顾家和白家两家人索性就一拍即合地让她住到顾家来。
洋房大院的,不愁房间。
更合适她与顾三日夜相对,培养感情。
“姐姐,你住这里。就在小叔的房间隔壁,不过他今天去了空军基地,说是要咻咻咻砰砰砰的,不能回来。”
宋宜君摸摸自己孩子的小脑袋瓜,解释他的童言童话,笑着说,“老三在基地有战备演习,这些天就住在机场附近的宿舍,不回来。”
陈美莹跟在旁边笑着看未来的三儿媳妇,眉眼温温,招手说,“来日方长。你先好好熟悉熟悉南京,不着急。好孩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屋里用的东西。”
“好。”
白舒童点了头,闻言走到陈美莹身边,被她牵着,看他们给安排的房间。
顾家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可给她安排的房间,古铜欧式大床四角垂坠两层紫色丝绸叠蕾丝床幔,连窗帘也是配套的同款紫色滚边提花,淑女里带着轻俏。
顾家太太陈美莹直言不讳,“我就当着你是我小女儿一样养着了,有用得不舒服的地方,就跟伯母说。”
“也可以跟大嫂说。”宋宜君笑着,附和着。被母亲陈美莹轻拍了下,忽地想起才刚教训完自己孩子,别太早认做老三的媳妇,让她在顾家不好自处,结果自己脱口而出还是......
她赶紧打圆场,弯着唇笑,“看我这个记性,才刚让和彬不能乱说,叫我宜君姐吧。”
白舒童被感染了笑意,也点了头,“好,宜君姐。”
虽然顾家看起来像是深宅大院,大门口还有卫兵站岗,使女们更不像白家那样能随便聚在一起说笑打闹。但是主人家却都是意外的和善及不拘小节,晚上,西洋钟敲下第七下的时候,家里的顾家男人都回了来,齐齐地坐在餐桌边。
话题没有禁忌,一起围坐谈天。
白义昌吩咐了人,捎来了许多上海的手信,一帮人吃着喝着,也拆着。
顾家老爷子只见过五六岁的白曼露,此刻看着白舒童,频频笑着,说,“就在我们家安安心心住下,有什么缺的要用的尽管提。这老三的事情也拖了那么久,我都快挂不起这个脸了。曼露,你不会怪伯父吧。”
白舒童笑着,当然也举着手中的茶,回说,“当然不会。”
事情同她有关,又同她无关。
她说得很轻巧,也很体面。
进顾家的第一天,和乐融融的,酒水下去,就消了生涩。
除了没见到顾三外,顾家人的热烈欢迎,让她也安了不少心。
“这样的话,那个顾三应该也不是什么凶恶的人吧。”
她放了点心,在陌生的环境里,就着这些善意,在南京度过了安稳的一夜,喃喃着睡去。
第二天的一早,等她卸去了旅程的疲惫,顾家又专门派了个女警卫,带着她去东南大学办理入学,又尽了地主之谊,带着她去玄武湖划船,去鸡鸣寺祈福,又去看紫金山的日落。
豁蒙楼里喝茶,在东大菊厅里吃冰淇淋......
几日下来,她来时的紧张慢慢地消散,被新鲜感灌满,逐渐也不太害怕她即将要面对的事。
至少,顾家人是温润的。
那顾三再怎么样,也不会野蛮到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