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晓在昆明,从昆明北站接了从上海来的记者同事。
两人同到了白龙潭去看复旦大学落校的情况,采访了许多学生和教师,就坐到了茶楼去,写着当天的报道。
同事的册子蓝色笔写完了一面,又换着黑色的笔覆盖上去。
笔记交叠,都得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字迹。
张秋晓不由得笑着说,“怎么那么省?没有领到薪酬吗?我这里还有一本,你要不先拿去用。”
“想着能省则省嘛,现在本子都和精米一样,都在涨价,一个月就能不一样,之后不知道还得怎么个夸张法。”
“是那些倒卖的人弄得?”
“可不是嘛,真是可恶,就会发国难财,良心泯灭。”
同事接过,啐了句,随手也将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上海秘辛的笔记本再翻了翻,上头有很多的报道都没有能登在画报上,很多暗斗都隐在了黄浦江下。
鲜少有人知道。
他撕掉了那些已经出过街的报道,留了一些好不容易探来的,兴致起,拿给了张秋晓看,语气里颇有得意,“这篇,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入了他们分堂得的消息。秋晓,你也是上海人,你应该听过徽帮吧。”
张秋晓手上写着,抬了下眸。
听他说,“可邪门了,他们那个帮派,前堂主据说是被现堂主给害的,挂石沉尸在海底。后来接任的那位堂主,被渔民捞上岸,惨兮兮的。也是同样的死法,挂重石沉尸。”
两任堂主皆下场凄惨,徽帮现在人心都散了,分成了好几帮势力,四分五裂的,谁也不服谁。
还咒骂对方,是不是也要当不得好死的堂主。
骂战冲突不断。
也不如往昔。
张秋晓听着骤了眉,眼里苍茫了许久,听说了人死了,从胸膛里冷冷哼笑了出来,文静的姑娘也骂出了一句,“报应。”
同事点头,拍了自己写的报道内容,“这就是我进他们帮派去潜伏打听,得来的。前堂主是被害的,有人证,没错。而现在这个后堂主,却是先被人枪击寻仇,后才被人沉尸的。还是他要乘渡轮离开上海码头的那晚。”
张秋晓嘴边凉薄,根本不想回忆起秦风的模样,只觉恶寒,回复都是一句半句,专心地写着手上的东西,《明月画报》不计较她的学历,正打算给她转正,她每一份报道都认真。
茶楼里宾客多,特别是刚搬迁来白龙潭,还没置办好校舍的师生们,休息时间就往了这里来,三三五五成群。
大多也都是走路过来的。
唯有一辆汽车招摇,司机呼呵了道上人,喇叭狂按,直直前进。
在茶楼二楼写着报道的两人往下看,就见里头走出来了西式打扮的两个人,一个稚嫩学生模样,一个则是穿黑色条纹西装的斯文先生。
“这人怎么来了昆明?”
同事探头出窗,翻过了手头上的一页,也是他千辛万苦进了徽帮去打探出来的消息,他拍了拍,说,“矛不矛盾,听说就是这个上海人人喊打的汉奸,李景和,指使了这件事。他以前也是徽帮的,现在弄死了老主顾。但是,警署却找不到半丝证据,”
人看起来斯文,可是手段狠绝。
他们的茶桌在二楼窗边,楼下往上抬头看店名,正好可以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张秋晓转过了头,看向了楼下人。
而楼下人,早也已经看到了她,目光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李景和身边站着余叶,她拉着他手,撒娇摇晃说着,“景和,我们坐二楼好不好,那里风光好,还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寺庙。”
“好。”
而等他要上楼,二楼窗边的人站了起来。
李景和以为张秋晓要走,拦住了她,“我不打扰你,不用见我就走。”
余叶这时也才发现,原来那个张秋晓姐姐也在同个茶楼,李景和找了许久,她竟然在昆明。
也在白龙潭!
看着她身上挂着的记者证,她还是个记者。
余叶自然地让出了身边位置,同李景和说了要先去找堂倌拿位置,便识趣要先走,留他们说话。
李景和笑意在脸上漫开,从未有那么多的笑,尽量也克制着不吓着张秋晓,血脉里热息在奔着,同她说,“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们好久没见了,秋晓,我有许多事想和你说。我弄间包房,你随我来。”
说着,他像往昔,亲昵要去拉她的手。
而张秋晓侧转身避开,喊住了要走的余叶,“小妹妹,别走。我和他没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你们喝茶,还有事,我们先走了。”
没有留恋的眼神,她略过了那双还举在半空的手,走了下楼梯。
背影里决绝,冷漠。
一点没有要再纠缠的意思。
背后跟上的同事一脸错愕,付了茶资,连忙合上了采访本子放到了自己的袋子里,跑步跟上,问,“怎么,你和他认识?”
张秋晓招了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冷冷而答,“现在不认识了。”
他不再是邱宁县的李景和。
无论他做什么。
以后,她都不可能和他有半分的关系。
余叶看着张秋晓离去,手放在了背后,也不知道该继续去找堂倌,还是要离开,便唤了一声楼梯上站着没动静的李景和,“景和?我们还要喝茶吗?”
李景和头也没转回去看她,摆了手,“你自己去开个桌子,晚点自己回学校。”
“那你呢?”
说好了陪她来入学,见到了张秋晓,这些事他忽然就丝毫不过心了,进了茶楼还不到五分钟,他给了堂倌一个银圆就又出了去。
同样也是招了一辆人力车,走了。
谁轻谁重,他分得很明白。
余叶跑到了窗边看,毫不意外,他是跟着张秋晓,头也不回地走了。
更是在巷子拐弯路,拦下了她的人力车。
接下来的......
余叶转过了身,捂着胸口,心砰砰地跳,向来她也清楚自己是什么角色,李景和在她身上找的是张秋晓的影子,带她来昆明继续完成学业,也是完成张秋晓身上的遗憾。
她留着一头齐肩头发,穿着蓝色衣衫,都是同张秋晓学的。
现在正主出现了。
外头的事,就同她没一点关系了。她慌慌地不看,去喊了人,背对着那处街景,强迫着自己再也不去回头,颤着手,只喝着茶。
就喝着茶,其余一概不问不听不看。
十字街口,人来来往往,李景和拦下人力车,抓住了张秋晓,将她从车上拽了下来,同事要拦,张秋晓说没事。
见躲也躲不过,她便给了旅社的地址,说,“我真的有事,听了几个南边来的茶客,他们说南边响过了防控警报,应该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过。我们要去现场。”
“日本......危险别去。”李景和皱了下眉,被刺了下,话都变轻。
而张秋晓说,“我们得去,这是我们的职责。”
李景和抓着她的手没放,掌心里热得灼人,见她坚持,也没有退让空间,就应了好。
同时,他也扯了一下她胸前的记者证,记住了她的单位,同她说,“如果等不到你,我会想尽办法去报社找你。”
张秋晓抽出手,嗯了声,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波澜,原本以为见到李景和,她会恨他,许多话要劝解他。可这么些年了,该说的,该做的,都做过了,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还剩了什么。
他不可能重新回到邱宁那个干干净净的李景和。
同样的,她也一样。
转身上了车,她的心里其实微凉,只觉得草长莺飞,也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