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蕖醒来时天色已暗。
屋中点着几盏灯,安静的仿佛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这一觉睡的很好,揉了揉迷蒙的睡眼,她伸了个懒腰,拢了拢乱糟糟的发下了床榻穿好鞋。
走了几步才怀疑谁把她扶上软榻的,还盖了被子。
摇摇头,大概是洪嬷嬷。
赵嬷嬷去研究糕点了,没在屋里伺候。
她有些饿,转过屏风,习惯的想去看一眼沈惊游。
春桃在地上跪着。
“小夫人对不起,我不小心把江南王老夫人给您写的信弄湿了。”
“小夫人罚奴婢吧。”
姜芙蕖愣怔,“最近爹娘又送信来了吗?”
她记得除了阿宝的事,爹娘便没有再送信来。
路途遥远,一来一回的很麻烦。
春桃磕头认错,“就是夫人放在匣子里的信,春桃不小心收拾东西给掉在地上,偏那桌子上有盏茶,就……上面的字看不清,春桃不是有意的!”
姜芙蕖脸一白,紧张地抿唇,“是那封和……”
春桃迷茫对上她视线。
“一点也看不清楚了吗?”
无意在事成之前同下人们多掰扯,姜芙蕖收了收心思,仍旧抱着侥幸心理。
“若是晾干能看清字迹也可。”
她不想再劳烦沈惊游写一封。
春桃却将头垂的更低,“一点也看不清了,弄干也看不清。”
姜芙蕖面色平静的点头,“下去吧,这是小事,你也不用害怕。”
春桃咬着唇,心中不忍,可……
“小夫人,春桃下次真的不敢了。”
“嗯。”
小夫人越容易说话,春桃就越愧疚。
可是没办法,她全家的性命全捏在小公爷手上呢。
*
姜芙蕖走到内室,心神恍惚。
男子清浅的呼吸落在安静的屋里。
沈惊游闭目睡着,俊雅面容多了病色,没了少将军的冷,反倒让他有些温顺。
姜芙蕖不禁想起他上辈子剜心时的果决,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
白嫩手指搭在他肩膀,试探着晃了晃。
“沈郎君?”
他在睡梦中皱眉,脸色更莹白,模样更虚弱。
姜芙蕖松开手,唇角微微下撇。
攥着手指跟自己闹了半日的气,她提着裙子去了一趟沈惊游的书房。
翻出他写过的家信,展开信纸,姜芙蕖提笔,根据和离书内容模仿他的字。
可……
写不出。
他笔力如人,锋利如刀。
可她只能写出江南小意。
谁看了不说这封信是伪造的呢?
将信纸撕了,姜芙蕖趴在他书案上,砸了砸闷疼的头,缩在高椅里发呆。
“小夫人,太子殿下来探小公爷病。”
李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姜芙蕖视线聚焦,微微抿唇。
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无羁把这京城搅翻了天,其中有六公主谢扶桑害他的缘故,想必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没少动作。
他动沈家……
姜芙蕖一直不认可。
叹了口气,“将太子殿下引到正厅,我稍后就去。”
*
回竹筠苑换了身衣服,用了口糕点,姜芙蕖才出去见人。
谢无羁在正厅等了好久,听到脚步声连忙将腰带端正理了理,又摸了摸腰间香囊,最后喝了一口茶。
他方才在丞相府上用了些酒,夜风吹不散酒气,熏香也有余味,怕姜芙蕖不喜欢。
又问了两遍贺焱,自己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对方摇头,他才安心。
姜芙蕖转到正厅,轻抿着唇,气质内敛,瞧不出半分笑模样。
“听闻小夫人最近病痛,可好些了?”
谢无羁看她的眼神发直,目光从她的脸流连到放到腰间的白腻手指,怕她生气,当着外人便不敢喊她媳妇儿。
姜芙蕖纳罕,随即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免了,快坐。”
李茂眼眸轻眯,站在二人之间,挡住那过分视线。
谢无羁冷笑一声,拍掌,“将人带上来,快看看是不是某些人的心上人。”
贺焱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走上前,那人抬眸却是阿宝!
姜芙蕖面色一喜。
李茂更是僵住,不可置信地冲过去抓住阿宝手腕。
上上下下看了一通,没错的。
“我的手下偶然在城外看见阿宝,便想着送来。她一路奔波劳累,现在需要休息。”
姜芙蕖点头,“是,李茂,快带阿宝下去,让李太医看看。”
一颗心可算是落了地。
*
等人走了,姜芙蕖才发现正厅只剩她和谢无羁。
谢无羁喉结滚动,声音沉闷,“媳妇儿,你怎么还没同他和离!”
这都多久了,他等的黄花菜都凉了。
漫溢在空气中的幽怨委屈,让守在外头的贺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姜芙蕖,“……”
“沈惊游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有事瞒你,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这些时候他动沈家心腹,沈惊游冷眼旁观。
动沈家旁支,沈惊游更是不发一言。
对方就偏偏能在北疆揽了全部军权,丝毫不用他谢家的将领参战。
也不知道是太傲气,还是怕架空了沈家。
如今说着跟姜芙蕖和离,但拖字诀都这么久,还没成。
不是有猫腻是什么?!
“太子殿下便是好东西了?换我沈家军十数名副将,又将各种贪污罪名压在沈家旁支头上,流放,杀人,如今又骗我妻。”
沈惊游咳嗽着,连大氅也没披,一路赶着寒风而来。
他模样虚弱,眼睛死死盯住谢无羁,缓缓走到姜芙蕖身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指尖夹着一支断掉的玉环。
本来没想着往心窝子里捅。
谁让太子殿下越发得寸进尺。
沈惊游唇角微勾,眼神挑衅,下巴微微抬着,睨向对面东宫太子。
满是伤痕的指尖夹着的东西被他在半空中把玩,手腕就在姜芙蕖头顶,她要看,他收玉环入袖口,冰凉指尖捏了捏她的下巴,教她去仔细看谢无羁的眉眼。
他的芙蕖,要看遍对方仓皇失措要哭不哭的好戏。
才能知道什么才算是适合她的内宅君子。
何止衣衫是红的,对方双眼猩红,那眼睛里的血几乎要滴出来。
谢无羁呼吸艰难,动作急促,想要动手的行为被冲进来的贺焱一把拦住。
姜芙蕖茫然转头看向沈惊游,他声音温和无辜,“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分明我和姜小姐很快就和离,这人又杀我沈氏权柄,又祸害皇室众人,还要以探病之由来此撒气。”
他看着谢无羁微微一笑,薄唇开合,却没发出声音。
谢无羁分明看到他唇语。
他放肆阴邪地说——
“姜芙蕖。”
“我的。”
谢无羁被他的警告激的冷笑一声。
这天上明月,端华君子,佛性温柔的琉璃珠里满是阴鸷,杀意,那污脏的眼睛,拙劣的演技,也就只能骗他的小鸟。
沈惊游漫不经心地松开捏着姜芙蕖小脸的手指,咳嗽两声,唇角噙了血丝,残忍微笑。
“太子殿下别忘了我们落入悬崖时沈某说过什么。”
“一忍再忍只因我食谢家俸禄,如今殿下不给留活路。”
“你以为北疆换了你谢氏那些窝囊废能守多久?对了,你也不想让忠国公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弃了佛珠,披甲上阵没了命吧。”
点到即止。
寒风吹过正厅,吹不散各自浓厚的杀意。
“你真敢杀了我吗?”
谢无羁抱臂微笑,视线温柔地看向姜芙蕖。
沈惊游沉默片刻,微微眯着眼睛,声音和缓,“你可以试试。”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谢无羁身侧,偏头抬手,修长手指扯下他发间嵌了珊瑚珠的玉冠,灵活勾出袖间的半玉环塞入对方腰带里。
动作一气呵成,而后退了几步,握拳凑在唇边咳嗽,“恭送太子殿下。”
说是恭送,可那脸上哪有半分敬重之意。
姜芙蕖看不清他们刚才做了什么动作。
谢无羁发丝凌乱,整个人在暴怒边缘,却没动手……
要在以前,他们早就扭打成一团。
如今……
难道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起身走了一步,手腕被沈惊游冰凉的手扣住不让她上前。
谢无羁和他遥遥相望,各自在对方眼神里得到了允诺。
最后谢无羁轻笑了声,摇摇头看向姜芙蕖,双手拢在唇边大声的肆意的喊:
“媳妇儿!”
“媳妇儿!”
“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
“我走啦,改日再来看你。别忘了,我们小公爷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苦了心志必要求回报。哪里是九天的月,他是个人渣呢。”
姜芙蕖咬唇瞥向沈惊游。
对方面色平静,可脖颈青筋暴起,同样也被激怒,并未赢得漂亮。
“走了!”
谢无羁走的痛快。
下一刻沈惊游却咳出一口腥甜的血。
被气的。
好不容易从北疆活着回来,谢无羁各种幺蛾子困他心神,累他肉体,铁打的身子也养不好,更何况,他是刻意不恢复的那么快。
姜芙蕖扶着他,眼睛被那血染了红色,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想问你们两个刚才干什么了。
又想问和离书真的是春桃弄坏的吗?
还想知道刚才他说杀了谢无羁到底是一时气愤还是……
“沈郎君,你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我扶你回去吧。”
问了也白问。
他的身子大半倚在女子肩上,闻言,身子一软,闭上眼睛,任凭自己昏了过去。
*
姜芙蕖被压着身子倒在椅子里。
她喊了半天李茂喊不来,还是春桃见她总不回去,寻过来。
两个人扶着沈惊游回了东厢房。
春桃万分愧疚,掏出小瓷瓶趁姜芙蕖不注意在她鼻尖晃了晃。
姜芙蕖只觉得身体皆软,被春桃抱着送入沈惊游怀里。
“小公爷您教我说的话都说了,小夫人并未生疑,她还怕我伤心说没事。我爹娘和妹妹……”
沈惊游用帕子抹净唇角的血,一脸冷意,挥挥手叫她退下。
“不会死。”
春桃收了泪捧着染血帕子退出去。
暗夜里,沈惊游抱着姜芙蕖坐在躺椅上。
高大身形之下,抬起袖子便将怀中女子遮了大半。
他躺着笑,另一只手从袖口拎出方才从谢无羁发间抢走的玉冠。
一手揽住女子纤细腰肢往自己心口送,一手将那玉冠上的红色珊瑚珠一颗颗搓下来。
珊瑚珠子落在手心。
再一颗颗地碾碎,挥挥手慵懒地扔在地上。
双手拢住怀中女子,轻轻拍了拍哄她睡,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意。
“他偷偷藏你的珊瑚珠,我给芙蕖买更好的,我们不要那种脏东西。”
满是伤痕的手扯落她的发带,指尖青丝纠缠,沈惊游微微侧头,和她靠在一起,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香气。
“我最讨厌吃桂花糕。”
“但那是你第一次给我做的东西。”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姜芙蕖听不见,可他自己颤抖不已。
笑容扭曲在清冷侧脸,“姜芙蕖,我真没想过我们会有今日。”
“再不听话,我杀了阿宝。”
“杀了霍瑾。”
“杀了海棠。”
“春桃秋梨全杀光。”
“你喜欢谁我就杀谁。”
“还不听话,咱们就一起死吧。”
他眼底有泪,因重伤而暗哑无力的声音发颤,“生同衾,死同穴。谁也别想丢了谁。”
“谁让我是孽缘呢。”
“凭什么我就是孽缘?”
“……”
“我不服。”
面容扭曲的沈惊游剧烈咳嗽,却生怕惊扰了怀中芙蕖。
谢无羁说对了,他这九天的月偏偏要锁她这柔弱芙蕖。
“不行,生气伤身体。”
“我多等几天,小芙蕖肯定会心疼我的,”
“对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