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一声叠一声我的心肝肉,连忙拿了帕子过来替谢无羁擦身子。
冬日里穿的衣衫厚,但那水是滚过了就倒进去的。
平日里是怕谢无羁身子冷,不讲究泡茶的水热几分,都要叫他喝的热热的。
今日却是平日里的爱,生生赶着成了恨。
皇后霍萱打完,仍不解气,拿起一旁的玉如意就要在他的脸上砸。
干出这等不齿之事,他还能这样轻佻!
该打!
谢无羁垂着眸子,眼睛里仍有笑意,只是心头越发的冷。
“又为着别人打我。”
谢无羁抬头,唇角勾着灿烂的笑,“娘如今是第几遭了?”
皇后霍萱怔住,手里失了力道,玉如意便跌到地上摔了粉碎。
玉碎不可复原。
世间一切事都如此。
她眼眶一红,又捂着脸哭起来。
谢无羁是头一次见她哭,如同被刀剜心头肉,被剑搓着骨中魂。
于是屏退左右,跪在地上。
他一字字说着和姜芙蕖之间的过往,又将护国寺法尘和尚算的命文叫她知道。
护国寺的高僧也曾给霍萱和李星桥算过。
那可是天命之缘,八字相旺。
硬生生被谢渐离拆了,一个落的枯等宫中,煎熬度日,一个落的长伴青灯古佛,病痛缠身。
李星桥的妻子……并没有这个人,两个儿子皆是抱的族中男儿,入嗣承继。
只是为了骗霍萱和谢渐离都死心而已。
谢渐离相信了李星桥的负心薄幸。
而霍萱,一直等,一直等。
一次次偷偷看忠国公名义上的二儿子虎威将军李格非,看出一点不似李星桥样貌之处,当日便觉甜蜜。
一次次骗着自己。
阴差阳错之间,二人心性相合,却再不能重聚前缘。
自从霍萱被抢入宫里,二十三年间,再没见过李星桥一面。
她如何不恨。
亲生的儿子抢臣妻,她如何不怨。
听完一席话,知道谢无羁姜芙蕖同她和李星桥是一般际遇。
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排解。
皇后霍萱摸了摸谢无羁被打的红肿的脸,万分愧意,“儿啊,你如何不早说。”
谢无羁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渐被冷意取代,一字一字,“娘,你又如何不早说?”
摸他颊边的手指微颤,心虚离去。
谢无羁不在意,自顾自,“你总觉得所有人都比不上他。我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从来没信过我。打听我的一切,不是为着我这个人。你不是为了谢无羁。你是为的谁,娘的心里清楚。”
“六妹从小乖张,嫉妒我得娘的喜欢。我起初同情她,并沾沾自喜。为此,六妹不惜各种害我,最后把我赶出宫城。在外流落的那些年里,我常想,也许是我对不起六妹。所以我回来之后,但凡她不欺我心爱之人,抢我心爱之物,一切都包容她,让着她。”
“谁让我是她的亲哥哥?”
谢无羁长出一口气,终年爱笑的脸,常常不正经的人,此时正经起来,竟让人觉得恐惧。
“可是娘,六妹上次下毒杀我,回来后被我打断她的手脚,她趴在地上问我,手心手背,我总是娘紧紧握在手心护住的那个。她嫉妒我。”
谢无羁声音淡淡,虚无缥缈,“可我怎是手心呢?李星桥才是手心,六妹是手背。我只是个因此而生的肉球。六妹把我赶出皇宫时,娘没追究,我回来了,娘也没对六妹如何。六妹对我下毒,娘也只是冷冷的,并不责罚。可怜六妹,还觉得娘不爱她。六妹若是知道我的来处,便不会在太子府门烧纸,而是放烟花了。”
“……”
“李星桥一点也不可怜。他少年功成,风头无两,虽被抢了妻子,长伴青灯古佛,病痛缠身,但他完完整整地得到了娘整个人。现在他为着娘一句话就出山,替我出手动沈家根基。”
“最可怜的是我。”
“不想当谢渐离最宠爱的皇子,可我一出生就是了。不喜欢武学书本,睁开眼便学了。我喜欢纵情享乐,失踪的日子竟是我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我什么都不精通,但什么都被逼着学。连这皇帝的位置也并不热衷。我只是不会拒绝娘的期待,因为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的只是姜芙蕖。若是当了皇帝能帮她完成想要的。我就无所谓地当。反正你们也高兴,我也能让她开心,何乐不为。”
谢无羁说完,皇后霍萱已面无人色。
一旁的柳嬷嬷抹着泪,想要替娘娘分辩两句,叫谢无羁知道她的心痛与无奈。
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霍萱再惨,谢无羁又怎么不是天生无辜呢。
世事便是不如意,阴差阳错,你爱我恨,临门总差一脚。
柳嬷嬷突然想到谢无羁说为什么喜欢姜芙蕖。
她也喜欢姜芙蕖。
因为那女子天生如此,简单,善良,家庭和美,族中亲近,连旁支的姜家人也对姜芙蕖极宠爱。
这样的人光芒太盛,分给他们黑暗中的人类一点点,便能照亮整片人间。
谁会不喜欢。
“娘,我能喝口茶吗,我有些渴。”
谢无羁最后也没喝到那杯茶。
因为这句话他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或许,他想等着霍萱察觉到他现在的难受境遇。
可霍萱好像只在她想要发觉的时候才会心疼他。
就像,想起李星桥的时候便对他千般好万般好,想起谢渐离的时候便又对他冷若冰霜,对谢扶桑差点毒死他的事睁一只眼闭只一眼。
他想,霍萱是爱他的,毕竟是亲儿子。
可这些爱不够让他感觉安全。
只有姜芙蕖才能让他感觉到暖。
姜芙蕖是心里种着的……那棵还没发芽的太阳花。
他在用尽全力给她营养,让她长大。
谢无羁坐在金丝楠木椅子里,扶手上的“山”和“令”二字令他心里忧郁。
王岭,王子纯。
姜芙蕖身边的爱太多了。
他真的可以用正缘的身份成为她的唯一吗?
*
竹筠苑的书房里。
沈惊游冒血的指尖落在月光之下。
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只手斑斑驳驳,有些伤口已见骨骼。
杜衡守在旁边,不忍,“主子,您不喂夫人这血,三日后您的身子就完了。”
沈惊游闭了闭眼,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血擦了,攥着帕子在手里,声音幽幽,“是我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