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羁回皇宫的第二年，春。
他带领一万禁卫军攻入了皇城，亲自将皇帝谢渐离斩杀在隆极殿。
大殿血流成河。
他将刺入谢渐离胸口的长剑拔出，目光里不是得到皇位的满足，而是对这种关系网的厌恶。
谢渐离缩在龙椅里，一双眼睛没有恨没有怨，带着一种渴求。
“稷儿，朕才是你的父亲是不是？纵然没有血缘……可你从小叫朕父皇，朕和萱妹一同抚养你长大……”
谢无羁冷冷打断，“你永远得不到我娘，别想通过我来确认你在我娘身边的位置。我虽不会认他，更不会认你。”
谢渐离一口血喷了出来，手指着谢无羁，目眦尽裂。
“乱臣贼子！你和霍萱……你们……朕还有两个儿子，朕……”
谢无羁冷哼一声，用手帕擦干净剑刃上的血，薄唇开合，“谢行欢是宫女和侍卫所生之子，被我娘换给了霍白芷。谁让霍白芷把我娘骗上了你的龙床。所以如今，你就只剩一个儿子了。不过，谢珩喜欢的可不是小娘子……等你死后断子绝孙吧。”
这梁国的江山，从谢渐离做恶事的第一天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对方的执念越深，结局到来的速度就会越快。
谢渐离瞪圆了眼，身子缓缓从龙椅上滑下去，死不瞑目。
他到死都没有得到霍萱的原谅，也到死没见到真正该疼爱的儿子。
等人死了，谢无羁才走过去，良久地望着那个分明高大，而又矮小的男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去，帮他合上了眼。
也曾得到过谢渐离爱屋及乌的爱，也曾拥有过同谢渐离一样的偏执。
世事纷繁复杂，谢无羁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面貌了。
好在，结束了这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其实从他是李星桥儿子的谣言开始前，谢渐离就已经在防着他变强大。
那时，他可还是谢渐离名义上最得宠的儿子。
如果不是拥有振灵坊，他还不知道谢渐离在他身旁很早就埋下棋子。
他不听话，或者不小心毁了脸，谢渐离就会毫不犹豫地换掉他，让谢珩或者谢行欢上来，甚至让谢渐离的宗族兄弟上来顶替位置……
皇家人心凉薄，为了保住自己和母后的命，他只能如此，先发制人。
料理了谢渐离，接下来就要料理把霍萱和李星桥之事宣扬出去，害他不得不发动宫变的沈惊游……
*
霍萱和霍白芷站在殿门外，周围的禁卫军护着她们进入大殿，来见谢渐离最后一眼。
霍白芷听完了全程，扯着霍萱的袖子就开始哭喊，“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啊！”
她害怕生气的语无伦次，脑子因恐惧变得不清晰，眼睛里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红血，谢渐离的面貌模糊，当初的恩怨也开始变的不清楚了。
“母妃救我，母妃救救我啊！”
谢行欢面无人色地被禁卫军扯着，押在谢渐离尸体一旁跪下。
谢无羁轻叹一声开口，“杀了。”
疯疯癫癫的谢行欢，偷偷摸摸刺杀他好几次的谢行欢，更不能留下。
再说了，这也是对谢渐离一个交代。
他怎能让这样的人留下来打谢渐离的脸呢？
谢行欢铁青的脸满是恐惧，他爬到霍白芷脚下，要对方救他，霍白芷却自顾不暇。
霍白芷死了丈夫，被换了儿子，这宫变之乱的主谋是亲外甥，却是更坏的消息。
她瘫坐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谢行欢被杀在厅上时，她仿佛才反应过来。
想要撕咬敌人，却发现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
是她当初想要讨谢渐离的欢心，把姐姐霍萱送到了谢渐离的身边。
是她拆散了姐姐和表哥李星桥。
又是她一次次的嫉妒和恨意，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行欢，行欢，是母妃的错，母妃现在就去底下陪你！”
霍白芷起身要一头撞死，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霍萱拦下。
“妹妹难道不想要知道亲生儿子在哪吗？”
霍白芷摇头，“我不想知道，我死了就一了百了。”
但怎么可能轻易的死呢。
霍萱的声音像凌迟，“他叫霍瑾啊，上次老三毁容的侍卫就是他，你还要打死他呢，你嫌他臭啊。”
霍白芷脸上的泪怎么也流不干。
她哭不是因为她心疼儿子，她哭是因为她毫无感觉。
她在生气霍萱的陷害，在生气谢行欢的死，谢行欢才是从小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因为……再说了她记不得霍瑾的脸啊，上一次根本看不清那孩子的样子，她也不记得她上次有说过要杀死霍瑾的话……
恶人永远不记得作恶的当下。
霍萱于是再次提醒，“十来年前，你去龙盖寺上香，有个少年不小心撞到了你，你便起了恶心思，让人把那个少年变成了太监，这你总该记得吧。你还跟姐姐说了好几次，惋惜那个小太监没能进宫伺候你呢。你害的他被养父养母抛弃，被人欺负，一路来走的这样苦，不觉得悔恨吗？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霍白芷抱着谢行欢尸身的手突然失了力道，怀里的尸身摔在地上，唇角咳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手指。
她浑身发抖，下一刻剧烈的呕吐。
呕出来的是红色的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霍白芷躺在地上蜷缩着大笑。
她根本不记得啊。
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怕的是，她不伤心，她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啊。
能感觉到的只是荒谬。
多年前想要得到谢渐离的一颗心，于是设计送姐姐给他，得他青睐。
后来生了儿子，便想要得到谢渐离的皇位，于是对年幼的谢无羁下手，让他流落在外，自己的儿子好上位。
但最后，儿子不是亲生的，谢无羁也不是谢渐离的亲儿子，一场闹剧就在最富贵的地方上演。
现在找到亲生的儿子，再夺走皇位，还重要吗？
霍白芷已记不清她爱慕着谢渐离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现在唯一感觉到的是冷，是懵，是模糊。
大殿上为何没有炭火啊，他们发动宫变时，不记得烧炭火取暖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霍白芷笑的肚子痛，浑身难受，半晌，她在一片安静里，爬起来站稳之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最后一头撞在二龙戏珠的廊柱上。
鲜血顺着头上的窟窿往下落，眼前的一切却活灵活现起来。
在霍家第一次有记忆的那年是五岁，她穿着绿色的小袄，站在院子里抢姐姐的糖糕。
霍萱只是微笑，然后将糖糕让给了她。
第二次有记忆的时候是十岁，她想要霍萱头上的金簪，霍萱也很快摘下来送她。
“萱姐儿不愧是长女，真有气度。”
舅母的声音穿透了时光落在霍白芷的耳中，随后而来的是表哥李星桥的笑。
这样的一群人围着姐姐，虽宠着她的索取，却只对姐姐笑。
第三次有记忆的时候是十六岁，她成了谢渐离的淑妃。
淑妃娘娘比霍家长女要高贵。
可为什么还是那么多人围着长姐。
霍白芷伸出手，在半空中缓慢地划拉着，打掉姐姐和表哥牵着的手，打散他们。
姐姐，表哥，看看我啊。
舅母，我也很漂亮啊。
舅舅，为什么给姐姐的东西和我的不一样，我们的金项圈差了一两重，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偏心，霍家有的是钱啊！
爹啊娘啊，为什么我嫁人你们笑，而姐姐要嫁人时，你们却哭啊……
霍白芷抬高了手，终于打散了姐姐和表哥牵住的手指。
她刚才还满是死气的眼睛里突然闪闪发光，“赢了。”
她咧开了嘴笑，临死前，打散了姐姐的手，谁也得不到幸福，就是她想要的最完美的结果。
谁也不会圆满，就是她们霍家姐妹的圆满。
霍萱手指攥紧，亲眼见到霍白芷断了气，浑身的力道慢慢消散。
只得到一种怅然若失。
这二十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霍萱了。
谢渐离带给她的改变，让她的手上沾了霍瑾的血，沾了谢行欢和霍白芷的血。
她做了这么多的坏事，能得到幸福的救赎吗？
谢无羁开口，“娘，李星桥在城外等你，快走吧。”
*
李星桥吃了假死药，成功瞒骗过了所有的人。
或许，他早就应该这样做，而不是二十多年常伴青灯古佛。
岁月搓磨了身心，衰老袭击灵魂。
此刻他坐在城门外的马车上，焦急地等待着霍萱。
期待，重温旧梦。
一个穿布衣的年轻男人经过马车，拐进了长街里，朝着宫门口的方向去。
*
霍萱往前走了几步，殿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也近了，谢扶桑不顾宫女搀扶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好不容易从被父皇封死的宫门里出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上看见的众多的尸体，听到太子哥哥谋反的消息她还不敢相信。
但刚才亲眼见到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一切的自欺欺人被现实打败。
刚才进来前太子哥哥胡言乱语什么！
不对，那根本就不是太子！
“母后，你不能走，你这样做对得起父皇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抢夺父皇的江山，杀死姨母，杀了二哥，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霍萱面对谢扶桑的哭诉，没有对方期待中的解释和停留，她往前走了一大步……
不管如何，逃走吧。
“嗖！”
破空箭射落，一箭贯了霍萱的胸口！
众人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又一箭射来，射中谢无羁的腰腹，将人射倒在大殿之上。
霍瑾握弓迈过门槛，目光冷冷地在殿内扫过。
谢扶桑脸色惨白地扑在霍萱身上，一摸鼻尖，却没有了气息。
而谢无羁倒在地上浑身颤抖，昏死过去。
霍瑾久久地盯着死在血泊里的霍白芷，脑海里贵妇人的形象再次清晰。
上次来宫里时因为重伤没能看清的脸，如今也看清了。
“了账。”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