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珠倾玉碎,又似虎啸龙吟。王慕远先是一怔,而后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皇上,仔细感受着对面传来的每一缕气息。
许久,王慕远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笑容间的敌意莫名消去了几分。
“好,好啊……”
说着,王慕远奇迹般地由坐姿转换成跪姿,对着面前的龙袍缓缓下拜,头磕在地上,不曾发出丝毫的声响。
李承乾刚刚的怒意随着其下拜的动作进行完毕,也瞬间消减。
恍惚间,他似乎想不起来自己发怒的原因,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只是现在的他感觉很奇妙,像是重新完成了一此穿越。
方才的一瞬,他感觉到自身仿佛在一点点被剥离这个世界,与此地相反的方向,是一片虚无。而随着他的一声怒喝,那股令其无从反抗的神秘力量便随着王慕远施加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威压悄然退去。
眼前的王慕远以头抢地,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石像一般。许久,李承乾才意识到,靠他自己是起不来的。
但这次,他没有像刚才一样上前将其扶起,而是从地上缓缓起身,坐回到方才的位置上。
看着面前勾勒着游龙的朝靴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王慕远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皇上,臣自知罪孽深重,虽万死不足以平众怒,故此别无他想,但求速死,还望我主成全!”
李承乾眉头紧锁,脑中还在回味着方才那种可怕又奇妙的感觉。
他有些迟疑,不敢急于做出决断,生怕自己一步走错,那种感觉又会再次席来。
“急着求死,是怕其它什么事情被挖出来吗?方才朕提出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莫不是嫌自己罪犯得太轻,还要再加一等不成?”
王慕远依靠下巴为支点,挣扎着抬起头,眼神明灭,弥射邪光。
“老臣年迈,思维混沌,陛下方才问的……是什么来着?”
话音未落,李承乾已然闪至其面前,与其一同上前的,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椅子。
檀木温润冰凉,坚硬之余又带有一丝绵软——若是放在以前,王慕远是不屑于如此细致地感受其质感的,但眼下似乎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接触如此上好的器物了。
李承乾的声音比压在王慕远脸上的檀木椅子还要冰冷。
“现在想起来了吗?”
又是一阵惨笑。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陛下问我为何变成了奸党反贼,要我说,就是一个字,演!”
“我也是刚刚才参悟了这个字眼,这不是什么看破天机的大道,无非是对我一人一生的总结。”
“不过么……”
说着,王慕远微微抬起头,四目相对,但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或许这个字对陛下来说,也适用。”
“方才我确实口渴,但那头一碗茶水,已然足够了。”
“这第二碗茶,陛下是亲手将我扶起,又双手捧在我面前的。”
说到这里,王慕远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仿佛再谈起此事时,故事的主人公仍然令他打心底看不起。
“这可不是君臣之间该有的礼仪——更何况……老夫我还是个罪臣。”
“大约半年前,前陛下也曾突然性情大变,虽然做起事情来仍然雷厉风行,但事情的内容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我还一度以为是陈廷远那老小子偷偷做法,附到陛下的身上来了。”
说到“附身”二字,李承乾的眼神又下意识想要躲闪,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其的目光死死定住,容不得半点挣扎。
王慕远静静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许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但即使是那时,我也没有怀疑过你——啊不,是您的身份。因为虽然在一夜之间,朝堂里的正邪就被完全颠倒回来,但朝中百官的沉浮,本就是根据皇上一人的意愿决定的,崔大监他们死在这样的君王手中,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该。”
李承乾抬头看向屋门的方向,大门依然紧闭,但似乎下一秒就要被什么东西破开。
“说重点,五句话之内没有回答朕的问题,就送你去见他们。”
王慕远明显被打断了讲故事的兴致,但只是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微臣遵旨。”
“一句。”
“但刚刚的你,太仁慈了,仁慈的不像是一个皇上。”
“两句。”
“不知怎的,刚才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你可能……根本就不是皇上。”
“三句。”
“而你被我揭穿后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么,这让我不禁更加佩服你,因为皇上,不是谁都能当的。”
“四句。”
李承乾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将手中的椅子微微举起,重新贴紧王慕远的太阳穴,如同贴在了一块快要断裂的木板上一样。
“而半年的时间,你居然能在成百上千人面前把这个假皇上演好,属实不易。”
说罢,王慕远仰起头,双目紧闭,一副从容赴死的样子。
李承乾将椅子缓缓放下,但没有松手。
“接着说。”
王慕远两只眼睛先后睁开,脸上不觉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感——事实上,方才他真的拿不准自己会不会活到此时。
“可是臣还没有说到原因。”
李承乾转头看了看手中的椅子,面色平静。
“但你说到了‘演’。再给你五句,把它说完。”
君臣之间的默契在此刻达到顶峰,王慕远低下头,露出欣然一笑——他明白,他懂了。
“我不知道你本人的品性如何,但绝不会与皇上相似。历任皇上都乃性格多变之人,特别是帝王的心性,最难琢磨……”
“因此,能把这个角色演好,说明你已经完全从自己蜕变为大衍天子,李承乾。换言之,演的久了,你,也就是他了。”
李承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从王慕远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钦佩与崇拜。
但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他以为自己方才的大怒和现在强壮出来的冷酷已经将对方骗过,没想到自己又再一次被无情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