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师师端坐车中,见陆萱这般模样,好奇心顿起。要说她柳师师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可谓不绝,她能清楚的感受到陆萱的异样。平日陆萱在她眼中,端的是端庄大气,有林下风致。不想今日却见其面露无奈之色,更兼扭捏娇羞之态,实乃罕见。
想那相府家业何等庞大,皆被陆萱操持得井井有条,江南相府上下,谁人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少夫人。也就是自己仗着怀孕和杨炯的宠爱才能一直和她作闹,若换作旁人,以陆萱那刚正性子,恐怕早就给逐出家门了。
陆萱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微嗔道:“待会儿见了她,言语可要留意分寸,莫要莽撞行事。”
柳师师柳眉一蹙,轻哼道:“杨炯都不舍得欺负我!她算老几?”
“你给我听话些!且听我言语,她家掌控大半个江南的生药生意,医馆遍布江南各处。日后咱家难免有用得着之处,你若一见面便把关系弄僵,日后如何往来?” 陆萱娇声斥责。
“哼,你莫要诓我。江南生药生意,数王子亨与钱无泽为大,何时有那行尤之家?”
陆萱浅笑,玉指轻点她脑门,解释道:“白莲教情报网虽广,却不及咱家摘星处精妙。王子亨能有今日的规模,因其乃太原王家的子弟,生药生意不过是太原王家在江南立足的根基。钱无泽一介商人,若无背景权势,焉能成此大业?告诉你吧,钱无泽背后乃毗陵尤氏族长。毗陵尤氏素性低调,祖上曾官至三公,其后家族昌盛,进士辈出,不下十位。虽与咱相府没法比,然其在江南经营多年,也是有几分话语权。”
“那他家为何藏头露尾,还找个傀儡充门面?莫不是钱财来路不正?我瞧你陆家行事光明磊落,可不像他们这般鬼鬼祟祟。” 柳师师满心疑惑。
陆萱轻启朱唇,娓娓道来:“这和他家的经历有关。其家族曾出过数位秉笔直书的史官和医术高超的御医,后因触怒龙颜,犯欺君之罪,惨遭杀戮。此后家族立下祖训,‘名不可显,事不可彰’。如此行事,亦有妙处,可避开诸多莽撞之徒。凡可商议之事,经特殊门路寻至尤家,处理起来也方便许多。”
柳师师沉默良久,目光如炬,直视陆萱双眸,突然道:“陆萱,你定有事瞒我。以咱家的权势,怎会对一个小家族如此挂怀?你此番前来,怕不只是为我问诊那般简单。”
陆萱轻掀马车窗帘,望向苏州城街景,目光略显迷离:“我与那尤宝宝自幼便是闺中密友,一同长大。”
“我当何事,不过是会旧友罢了,有何可慌张?你且拿出相府少夫人的威严,她一个小宝宝,能奈你何?” 柳师师打趣道。
“尤宝宝!”
“好好好,尤宝宝就尤宝宝,真真是怕了你。” 柳师师白眼一翻,满不在乎道。
说话间,马车已至安乐堂后门。陆萱携柳师师熟门熟路穿屋过廊,行至一座名为药园的阁楼前停下。
“这宝宝姑娘倒是别具一格,闺楼取名药园,周遭尽是药草,乍一看,还真够唬人的哈。” 柳师师环目四顾,玩笑道。
“是尤姑娘,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宝宝。” 陆萱轻声纠正。
柳师师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
陆萱轻叩门扉,片刻后,双门开启,一少女浅笑嫣然:“来啦!”
“嗯!” 陆萱微微点头,目光却有几分躲闪。
少女眼中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随即望向柳师师:“此便是你那有孕在身,需要我诊治的妹妹?”
“是姐姐!” 柳师师娇哼道。
陆萱悄然瞪她一眼,转而道:“正是。她刚有身孕,情绪尚不稳定,亦未显怀,我心忧她身体,故带她前来请你瞧瞧。”
少女颔首,神色平静:“快些进来。”
柳师师自见这少女第一眼起,便上下打量。
只见这尤宝宝,身着杏黄色长裙,内衬褐色深衣,头挽双花发髻,发间斜插一支银杏木簪,与长裙相得益彰。再观其眉眼,新月眉含情带俏,丹凤眼澄澈灵动,红唇轻启间,尽显娴静闺秀之态。
但柳师师总觉此女颇为怪异,从其眼神之中,竟同时察出敌视与雀跃两种相悖的情绪,此般情形实不多见,令她不得不加倍谨慎,脚下步伐加快,不经意间已将陆萱护于身后。
陆萱见柳师师此举,浅笑着轻拍其肩:“坐下吧,让尤姑娘为你诊治,她医术甚是高明,一搭脉便可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分毫不差。”
尤宝宝闻听陆萱之言,眉梢一挑,眼中隐现哀伤,随即覆上柳师师皓腕,丹凤眼望向陆萱:“他待你可好?”
陆萱沉吟半晌,方道:“甚好。”
“嗯,瞧得出来。你心跳较往昔更为和缓,脚步亦轻盈许多。只是你近日似有烦心事?为何眼中有疲态,面色显苍白?” 尤宝宝满脸疑惑。
“有吗?”
“你明知瞒不过我,何必粉饰?” 尤宝宝微有嗔意。
陆萱无奈一笑,解释道:“相府事务繁杂,常遇琐事扰心,偶有失眠,故而以粉遮面,以免你忧心。”
“待我为你开一副安神之方,每三日来此换药。” 尤宝宝轻声而言,语气之中却似有恳求之意。
“不必了,相府有十余名女医常为我调理,你无需挂怀。” 陆萱连忙推辞。
“哼,你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我不及她们?”
“自然不是。”
“我看你便是有意躲我。你回江南许久,为何直至此刻方来见我?” 尤宝宝丹凤眼圆睁,再无刚才端庄灵动之态,那模样活脱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妹妹。
“我如今已是相府少夫人,过几日夫君从北地凯旋,我二人便会大婚,到时候请你来饮喜酒。” 陆萱神色平静道。
“你好狠的心。往昔唤我宝宝,如今却称尤姑娘。回江南之后便对我避而不见,需用我时方来,当真是绝情。” 尤宝宝陡然起身,对着陆萱哀怨不止。
柳师师:“?”
她现在脑袋有点懵。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初时只当是她们姐妹间的寻常关怀,还惊叹这尤宝宝果然医术不凡,仅一眼便瞧出陆萱近日操劳失眠。然其后言语愈听愈觉不对,愈听愈是震撼。此刻才明白为何初见时尤宝宝看向自己满是敌意,才明白为何平日端庄大气的陆萱会突现扭捏之态。再联想起青楼中听闻的荤段子,刹那间恍然大悟。
想通此节,柳师师目光玩味,狐媚眼看向二人,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心下暗道:这般看陆萱出糗的机会可不多,万万不可错过。
陆萱狠狠瞪了柳师师一眼,转而对尤宝宝道:“宝宝!我定婚那日已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是郎中,你应该明白才对!你从小没了娘亲,跟我一起玩闹,你是把我当你娘了!”
“我学的是女科!”尤宝宝恨声道。
柳师师拍手叫好,帮腔道:“对!说得对!女科看不了脑袋,更看不了心!再说了,医者不自医,你过分了啦陆萱!”
“你给我闭嘴!”陆萱咬牙切齿。
尤宝宝哼道:“你看!笨蛋都知道!”
柳师师:“?”
陆萱狠狠瞪了柳师师一眼,转而对尤宝宝道:“宝宝,你也不小了,上门提亲的才俊都能踏破你家门槛,难道就无一人入你法眼?”
“休要提那些臭男人!”
“噫……” 柳师师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暗道陆萱玩这么大,招惹上这么个“闺中蜜友”。
“我听闻你将那些上门男子皆用银针扎瘫了?这样怎么能行?你爹一生谨慎,这下全让你给招惹了。” 陆萱嗔怪道。
尤宝宝闻言,得意笑道:“他们皆是自讨苦吃,若再来,我便用百花奇痒粉招呼,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陆萱无奈叹息,尤宝宝甚是委屈,咬牙切齿道:“莫要让我见到你夫君,否则我有一百种手段折磨他。”
柳师师闻言,蹭地自椅上跳起:“你找死!你敢动我夫君一根汗毛,我宰了你!”
言罢,见尤宝宝眼中满是恨意,不禁怒从心头起,抽出腰间细柳剑,便欲刺向陆萱这 “闺中蜜友”。
“都给我安分些!” 陆萱娇喝出声,目光森寒如冰,冷冷扫向二人。其眼神威严含怒,声若雌虎咆哮,震得二人皆不敢再言语。
“把剑收起来!”
“哼!”
见柳师师收起软剑,陆萱寒声道:“尤宝宝,陆萱只钟情我夫君杨炯一人,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皆不会改变。”
言罢,拉着柳师师便欲离去。
“且慢!我不动他便是了。” 尤宝宝眼眶泪水打转,委屈道。
陆萱冷笑一声:“你我自幼相识,我岂不知你脾性?还想诓我?”
尤宝宝望向已走下楼梯的二人,一抹泪花,高声道:“我发誓,绝不对他出手!”
陆萱止住脚步,寒声道:“你知晓我性子,若让我知道你对我夫君出手,我定会亲手取你性命。”
尤宝宝抹泪,委屈道:“还看不看孕了?”
陆萱瞧了眼柳师师,见其满眼拒绝之意,心中忽起促狭,硬拉着她朝楼上走去。
“别,我…… 我心中不自在!” 柳师师低声求饶。
陆萱白她一眼,没好气道:“她可不喜你这狐媚模样的女人!”
“那也不行,我可不能对不起夫君。”
“柳师师,你若再阴阳怪气,我定不饶你!” 陆萱眼眸骤冷,双手捧住柳师师脸蛋用力揉了揉,语气阴冷道。
柳师师嬉笑着拨开她手,重新坐回原位,伸出手腕。
尤宝宝摆摆手,直言道:“不必了,你腹中乃是双生子。”
“啊?果真?”
“爱信不信!” 尤宝宝轻哼一声。
陆萱知晓柳师师那火爆性子,赶忙接话道:“她身体可有不妥之处?是否需要调理?”
尤宝宝摇头:“她身子康健,只是你日后切不可再度饮酒,既为人母,焉能不知戒酒?”
“柳师师,你想气死我吗?我不是把你的酒都拿走了吗?你敢背着我饮酒!你是不是找死?” 陆萱怒发冲冠,眼神冰寒似刀,吓得柳师师如犯错孩童般,不敢直视其目。
“说话!” 陆萱盛怒,语若刀剑。
“就喝了一点米酒。” 柳师师小声嘀咕。
“哼!脉软弱轻虚而滑,端直以长。此乃痰湿阻滞之兆。若再饮酒,你与这对双生子就无缘喽。” 尤宝宝冷言相告。
柳师师听闻此言,如何还能安坐,拉着尤宝宝至一旁低语:“你好好为我调理,我每次都带陆萱前来。”
尤宝宝眼中光芒一闪,低声应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成交!只要你不自己作死,我保你诞下两个大胖孩童。” 尤宝宝眨了眨眼,满是狡黠道。
陆萱见她二人窃窃私语,蹙眉道:“要不我先走,为你二人腾出地方?”
“说的什么话,难怪你夜不能寐,气性忒大。” 柳师师赶忙上前拉住陆萱,调笑而言。
陆萱懒得理会这没个正形的柳师师,对尤宝宝道:“我不同你客气,她这身子调理,你多费心照料。”
“包在我身上!” 尤宝宝见陆萱言语不再如先前那般刻意疏远,喜上眉梢的回应出声。
言罢,她也不啰嗦,提笔抽笺,写下两张药方,分别递与二人:“一张为你安神,一张为你安胎。至于你因常年饮酒所致痰湿,待胎象稳固之后,再行用药。”
“好!”
诸事已毕,三人皆是无言。
陆萱见状,率先开口道:“相府事务繁忙,我等不便久留。今日有劳你了,改日再来拜会。”
言罢,拉着柳师师逃一般的走下了楼,丝毫不敢回望尤宝宝那满含深情的目光。
“且慢!” 尤宝宝娇呼一声。
随即快步奔至陆萱身旁,将一紫色锦绣鸢尾药囊塞入她手,低声吟道:“鸢尾丛间春意萌,目转秋波韵致生。芳馨暗沁相思缕,独对君容梦不成。”
吟罢,头也不回的奔上了阁楼。
陆萱霞飞双颊,柳师师忍俊不禁。
待回到马车,柳师师一会儿掀起软垫,一会儿打开储物抽屉,现在竟又想抬起茶床,一副找东西的模样。
陆萱见状,微蹙眉头,问道:“你在找什么?”
“镜子!” 柳师师小声回应。
“什么?”
“我在找镜子!” 言罢,柳师师放声大笑,对上陆萱那羞怒的眼神揶揄不止。
“你要死呀!” 陆萱羞怒交加,飞扑而上,与她嬉闹了起来。
一时间,车内娇声嗔语,低声喃语,惊呼羞语,求饶私语,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