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姬玲珑回味着林时所言,一张绝美的容颜上若有所思。
嘴里喃喃的重复着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八个大字。
一双眼睛更是越来越亮。
她或许,已经明白了林时所谓的军府制是什么意思。
这不就是团练制度的变种吗?
只不过,团练制度,维持的是地方安定,而且都是由地方自发组织,经费也是由地方从当年赋税上直接拨款。
若是现在于各地成立军府,由中央财政直接拨款,大梁岂不是能直接省下一大笔钱财?
毕竟,地方拨款组织团练,团练也不上战场,谁也不知道地方上拿去的钱,究竟是被贪墨了,还是用在了团练身上。
而若是由中央成立军府,由兵部直接代管,大梁马上就能多出几十万大军。
这些府兵,冬日训练,春夏秋季种地,还能就地解决粮食问题。
姬玲珑越想,一双眸子越发清亮。
她忽然一把抓住林时的袖子,若有所思道:“如你所言,这府兵制度,的确是个能让我大梁财政大大减缓,而且还能让我朝多出几十万大军的好法子,可咱们要怎么保证将士们的战斗力和将士们对于战事的积极性呢?”
林时挑了挑眉,见姬玲珑已经意识到府兵制度的优越性。
当下也不再卖关子,笑吟吟地出声道:“很简单,均田制,将军功与田地绑定,再与战时结束之后的战利品绑定。”
“均田制?”
姬玲珑一愣,这又是一个她没听说过的新词。
林时见状,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将他记忆之中的府兵制与均田制照搬过来。
府兵制,均田制,在林时的记忆之中,都是起源于北魏的军镇制度。
简而言之,便是顾知洲现在在做的事情。
并在一个名叫大唐的朝代,发展到了顶峰。
甚至可以直接说,他印象中的大唐能被后世称之为盛唐,巨唐,便与这两个制度分不开关系。
均田制,解决了府兵的后顾之忧,足够的永业田与口分田,充分保障了府兵将士的家人不至于在家里失去一个壮劳力之后便直接冻饿而死。
同时,府兵制的战利品缴获大部分归个人所有,少部分上缴朝廷,则能充分的保证将士们对战事的积极性。
初唐的大军为何能百战百胜?
就是因为府兵制的制度脱离了原始的义务兵制,能够让士兵真正通过战争实现财富积累。
这就好比原来你去打仗,你打下来的东西,都要被国家拿走。
国家只在一定程度上,随意的补偿你一些金钱。
而这点金钱,还远远比不上你在家种地一年的收入,士兵打起仗来,当然没有什么积极性。
但府兵制,就一改常态。
一句话,只要是你缴获的东西,你只需要缴纳三成,剩下的都归你个人所有。
此外,当你立下军功的时候,朝廷还会根据你的军功来给你兑换成爵位和官职。
再有均田制作为托底,士兵甚至还不用担心他战死以后,家人该怎么活下去。
有这样的诱惑在前,士兵们打起仗来当然卖力。
听着林时缓缓讲出所谓的府兵制与均田制的详情,姬玲珑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作为帝王,什么东西是好是坏,她一眼便能分出来。
就拿林时所言的均田制与府兵制来说,她一下就能分辨出来,这是能让大梁真正强大起来的最优制度。
林时讲完两个制度的优势,见姬玲珑眼中已经爆发出强大的野心,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弧度。
他喜欢这样的姬玲珑,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
不过,世上的任何制度,有优点,就必然有劣势。
迎着姬玲珑期盼的目光,林时话音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这均田制和府兵制虽然能解决大梁当下的困境,能让大梁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国力与战斗力,但缺点也很明显。”
“缺点?”
姬玲珑一愣,旋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沉吟一瞬,她轻声道:“朕明白,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制度,这府兵制与均田制对于增强国力的效果如此之大,朕也能料想到,一旦这两个制度崩坏,只怕造成的结果,也让人心惊。”
“嗯,你能有这方面的认知,再好不过。”
林时嗯了一声,脑海之中思索着府兵制与均田制崩坏之后的大唐,缓缓讲述起两个制度崩坏之后的场景。
府兵制,与均田制,两个制度听起来没什么关联。
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以土地为根基。
简单来说,初唐人口锐减,天下荒芜的土地颇多,这均田制度,便是保障大唐国力稳步增长的绝佳利器。
但等到中唐时期,人口达到峰值,天下的土地不够分之后,均田制也就不可避免的崩坏下去。
而均田制一旦崩坏,便意味着府兵制没有了托底的保障。
而到了那个时候,中央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予府兵,地方上军阀坐大的场景也就不可避免了。
历史上的唐玄宗,为什么要将兵权放给地方藩镇?
归根结底,便是由于人口的增加和土地兼并,导致了均田制的崩塌,从而让朝廷失去了对于地方军府的控制权。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朝廷手里没地了。
既然没地了,府兵凭什么还要为中央朝廷效力?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到了中晚唐时期,即便是大唐也曾出现过好几位中兴之主,却依旧不能从地方藩镇手里收回军权的原因。
不止是打不过那么简单,关键还在于就算收回了军权,中央枯竭的财政,也养不起那么多大军。
毕竟,朝廷总不能既不给地,又不给钱,还要将士们自掏腰包为朝廷打仗吧?
反观地方藩镇,他们本身就是地方上最大的军阀头子,也是地方上最大的地主。
即便藩镇没有土地分给士兵,但依旧能够以军饷的方式让士兵为自己效力。
因此,府兵制与均田制一旦崩坏,最容易出现的场景就是地方军阀并起,中央朝廷式微,而后等待一场天灾,或是一场人祸,成为重新洗牌的导火索。
最终出现一个如赵匡胤那般雄主,以绝对的武力重新收拾旧山河。
再然后,就是以文御武,矫枉过正。
说白了,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无法规避,且,无法抵抗。
随着林时将府兵制度与均田制度崩坏后的场景一一道出,姬玲珑一张小脸也肉眼可见的变得凝重起来。
她紧皱着眉头,眼中满是深沉之色。
她知道这两个制度崩坏后的后果很严重,但林时所言,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大梁百年之后,处处烽烟四起,战乱不休,军头林立的场面。
那太恐怖了。
那等率兽食人的场景,即便是大梁,大魏,大齐三国混战百年,都从未出现过。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问道:“这样的事情,能够避免吗?”
林时眨眨眼睛,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询问道:“你觉得呢?”
姬玲珑愣住,脑子里运转一瞬,忍不住叹口气。
林时拍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制度,一切,全看利弊。”
姬玲珑木然点头,这样的道理,她何尝不知道,只是眼前之人是林时,她心里,终究还是抱了点侥幸。
她松开抓住林时袖子的手,默默坐回龙椅上,一双眸子若有所思。
林时拉了根凳子坐下,也不再多言。
利与弊,他已经和她说得足够清楚。
现在就看姬玲珑要怎么选,是承受府兵制与均田制崩坏的后果,换来大梁百年璀璨,还是走上历史发展的老路,让大梁一统天下之后,起起伏伏三百年,然后重新洗牌?
这样的选择,很难做,因为不管怎么选,都无法避免大梁最终灭亡的结局。
王朝的循环,本身也是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进程里不可缺失的一项。
姬玲珑沉思良久,她不死心的问道:“如你所言,府兵制与均田制最后的崩坏,与土地兼并和人口增加有着直接联系,若是大梁不停下开疆拓土的进程,能不断打下新的疆土来分给我大梁的人口,能否延缓这个过程?”
“能!”
林时肯定的点头。
开疆拓土,从来都是转移国内矛盾最好用的手段,古如此,今如此。
姬玲珑微微颔首,继续问:“能延缓多久,你有把握吗?”
林时摇头:“难说,我朝周边的土地,除了南方的气候比较温润之外,北面大片草原都是苦寒之地,就算你打下来,习惯了中原气候的百姓,也未必肯迁徙到边疆苦寒之地。”
姬玲珑再一次皱起眉头,她问:“难道除了中原之外,就没有其他地方适合百姓居住吗?”
“有!”
林时还是肯定的回答她。
然后不等她询问,便主动开口道:“但问题在于路途遥远,中央朝廷无法对那些遥远的地方进行直接统治。”
“为何?”
姬玲珑诧异道:“我朝打下来的土地,直接派遣官吏去治理不就行了?”
“你是不是忘了,远方的土地上,也有原生民族,你准备怎么统治他们呢,是把他们杀光,还是耗费上百年时间去移风易俗,亦或者,直接投入大代价,以金钱收买他们?”
林时反问了她好几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远方的土地上,存在原生民族这个矛盾。
依照中原人的性子,当他们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定然是要对原生民族进行压迫的。
关键在于,原生民族,能接受中原人的压迫吗?
当然,大梁可以选择把他们都杀光。
但那也意味着大梁将走上霸权的道路。
而维持霸权,需要耗费的成本和精力,绝不是封建社会的产出能够承担的。
一旦霸权出现裂痕,现在的北魏就是最好的例子。
届时,中原人亦将成为天下所有人的公敌。
要么,中原人把世界上其他人种都杀光,要么,其他人种把中原人杀光。
这些问题,很遥远,但也很现实,绝非是林时搞一些火器出来,就能完美解决的。
姬玲珑再一次陷入沉默。
林时所言,她能听懂,也很好理解。
沉默一瞬,她出声道:“朕......想亲眼去看看三原县侯所谓的屯兵垦田之策,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时一愣,神色有些古怪起来:“你要去河套?”
姬玲珑淡淡道:“事关我大梁百年国策,朕实在不敢轻易的去拍脑门决定,朕总需要亲眼看看,看看它能带给我大梁的好处。”
这次,轮到林时陷入沉默。
半晌之后,他微微颔首:“可以,火器局现在的研究,已经陷入了瓶颈,我也没什么好教他们的了,剩下的,都要靠火器局的科研人员自发的去进行研究,我可以陪你走一趟河套。”
说到一半,林时顿了顿,缓缓道:“不过,明王教的事情,还需要先处理一下。”
姬玲珑微微颔首:“你去处理明王教的事情,我也需要理一理朝中事务,嗯......三日后,三日后你我起程,如何?”
“可!”
林时想了想王缜呈上来的消息,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如今,大鱼小鱼都已经进网,是时候收网了。
两人结束谈话,定下出发的时间,林时也不在皇宫多留。
他缓缓退出大殿,快马赶到了泾河边的庄子上。
庄子里,李忠和王缜早已等候在此。
病怏怏的影二,也做好了随时“病故”的准备。
“大帅!”
见林时到来,三人赶忙行礼。
林时摆摆手,看向王缜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王缜面色一肃,赶忙点头应声:“回大帅的话,此次由下官内人亲自领兵,下官愿以人头担保。”
林时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没那么严重,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明日收网吧。”
“是!”
听见林时的吩咐,房内三人精神一震,脸上都露出笑意。
林时微微颔首,看向李忠道:“今夜我就不走了,你带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明日陛下也会过来,陛下的安全,还是要保障的。”
“得令!”
李忠领命,带人去收拾屋子。
林时和影二还有王缜商议了一下围歼明王教的细节,便也不再多言,回到房间歇下。
这一夜,庄子周边都很是安静。
唯有蝉鸣鸟叫的声音萦绕在村庄周边,让整个村庄,都沉寂在些许压抑之中。
次日,天色蒙蒙亮,村庄里忽然传出一道道凄厉的嚎哭声。
紧接着,一骑快马驶出村庄,朝太安城的方向狂奔。
一骑还未走远,第二骑便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骑,第四骑......
随着数骑快马驶出庄子,整个庄子,也迅速弥漫起悲伤的氛围。
若是有人靠近村庄,甚至还能听见女眷压抑的哭声。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泾河对岸,一些正在劳作的农夫眼中。
农夫们状若无意的凑在一起,小声商着什么。
泾河上,数艘渔船也罕见的聚在一起。
不远处的泾阳县城,更是人来人往。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想象之中的路径在走。
直到数里之外的一处民居,同时落下两只信鸽,传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
笑声的主人,是一位老者。
老者手持两封密信,一双苍老的眸子里满是激动之色:“终于,终于来了。”
老者大笑之间,一道曼妙的身影如同缠绵的蛇一般攀上他的身体,询问道:“林时要死了吗?”
老者大笑道:“半个时辰前,庄子里传出了哭声,而后连续驶出数骑快马前往太安城报信,根据太安城的眼线所言,大梁女帝接到消息之后,甚至连早朝都不顾,便匆匆带人出城,如今,正在赶来泾阳的路上。”
女子一愣,诧异道:“女帝出门,携带的随从应该不少吧,咱们的人手,能围杀成功吗?”
老者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根据眼线传来的消息,大梁女帝,只带了数百名亲随,且俱是乔装打扮而来。
若是老夫没猜错的话,那位大梁女帝,只怕也不敢将林时要死的消息泄露出去。
否则,大梁必定民心浮动,军心动摇,大魏和大齐那对兄妹,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听见老者的猜测,女子眼中浮现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尽管老者的猜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时那样的天之骄子,真有那么好杀吗?
一个如老鼠一般只敢躲藏在地下的明王教,当真能算计到林时?
是她低估了明王教的实力,还是她高估了北魏和南齐的手段?
当然,这些想法,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完全没有表露在脸上。
她顺着老者的话问道:“那林时和大梁女帝死后,您打算怎么在大梁的领土之上,建立属于咱们的佛国?”
听见女子的问题,老者脸上顿时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他咧嘴笑道:“大梁女帝一死,老夫安插在宫里的人手,会立即控制宫禁,隐瞒住大梁女帝和林时的死讯,再然后,便是到了你出场的时候。”
“我出场?”
女子一愣,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原来的计划里,老家伙可从来没说过这场大戏里还有他的戏份。
而且,老家伙对于怎么建立佛国的计划,也瞒得很深。
整个明王教中,除了老家伙和另外几位佛子之外,更是无人知晓他的计划。
老者捋着胡须,摇头笑道:“之前没跟你说详细计划,是怕泄露了出去,打草惊蛇,但现在嘛,同你说一说也无妨。
我佛门有一项手段,可以剥下死人的面皮,覆盖在生人身上。
届时,老夫会将大梁女帝的面皮剥下来,将你扮成大梁女帝的模样,然后送你进宫。
有老夫安插在宫禁之中的人手,你想掌控大梁宫禁,应不是一件难事,届时,你只需将明王教定为大梁国教。
时间一长,老夫自有办法将大梁百姓都度化为我明王教众。
等到你我彻底掌控大梁,我等再借助林时研发出来的火器,兵出潼关,一举剿灭大魏南齐,我明王教,方可度化世人,早日令佛国现世。”
老者说着,眼中陡然迸发出一抹癫狂之色,仿佛佛国现世,已是手到擒来。
女子面上表露出一抹倾佩之意,眼中却只有化不开的阴郁。
老者的计划,理论上可行。
可她仍旧觉得心里没底。
若明王教真有这样的手段,以前为何不施展?
是找不到杀死姬玲珑的机会,还是说明王教的力量当真已经大到能够秘密潜入宫禁而不被发觉的程度?
亦或者,这根本就是林时布下的陷阱?
她不确定。
老者歪过头,在女子脸上啄了一口,轻笑道:“你就准备好做女皇吧,待老夫剥下大梁女帝的人皮,这大梁,便将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正说着,木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个大和尚快步进门,朝老者拱手道:“启禀佛子,那大梁女帝的队伍,已经过了龙首原,最迟半个时辰,将会抵达泾阳,我等此时召集人手,还是再等等?”
“来这么快?”
老和尚有些惊讶于姬玲珑的速度。
半个时辰时间,她竟然已经过了龙首原?
但下一刻,老者忽然又大声狂笑起来:“看来,林时是真的不行了啊,那大梁女帝,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来见林时最后一面了。”
笑罢,老者面色瞬间变得杀气腾腾,狞笑道:“立刻,马上召集人手,待大梁女帝进入村庄之时,便是我等动手之时!”
“是!”
大和尚也兴奋起来。
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放飞了一只又一只信鸽。
老者下完命令,转头揉揉女子的脑袋,温声道:“你就等在此处,等到事情成了,我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接你。”
女子一愣,诧异道:“我不跟你去杀人吗?”
“杀人,是老夫的事情,你只需要等待老夫给予你无上的荣光便可!”
老者话说得狂傲,言语中充斥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女子眼珠子一转,微微颔首:“好,那我便等在此处等待,预祝佛子,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