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城中心矗立着什么东西,说是一座大得没边的黑塔最为恰当。塔基看来得占好几亩地。这座塔高耸入云,望不见顶。远观颜色全黑,表面光滑;可有时候就变得几乎透明,仿佛是由黑烟所化,能瞥见楼房在它背后——甚至有可能是在它里面。
如此诡异的东西,格大夫从未见识过:“这玩意儿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弗兰克?那块地方原来的房子上哪儿去啦?”
格大夫这样或那样的疑问还未等到答案,敲门声大作,听上去官派十足。弗兰克跑去应门。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带进来一小队人,格大夫谁也没见过。其中有两位牧师;还有三四名具有军人风范的小伙子,都穿了颜色鲜丽的制服,制服上绣着大量金丝带、金穗子。年轻人中模样最精神的一位迈步上前。他的制服比所有人都更华美,脸上留着长长的黄胡须。他解释说自己是文策尔·冯·奥腾菲尔德上校,威尼斯市奥地利总督的秘 书。同来的几位他也做了介绍;军官都跟他一样是奥地利人,而牧师都是威尼斯人。光这一点足以令格大夫颇感惊讶;威尼斯人恨奥地利人,几乎不可能见到二者相伴为伍。
“您就是大夫先生?”冯·奥腾菲尔德上校问,“伟大的灰林顿手下的hexenmeister1的朋友?”
格大夫说是。
“啊,大夫先生!我们今天就是您脚下的乞丐!”冯·奥腾菲尔德摆出一副幽怨的表情,脸上耷拉下来的几根长胡子更是增强了表情的效果。
格大夫说自己听到这话非常惊讶。
“我们今天来。我们请您……”冯·奥腾菲尔德皱起眉头,搓响手指头,“Vermittlung. wir bitten um Ihre Vermittlung. wie kann man das sagen?”几个人讨论了一下这个词该怎么翻译。其中一位意大利牧师建议应当用“调解”。
“是的,是的,”冯·奥腾菲尔德积极赞同道,“我们请您在我们和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之间做调解。大夫先生,我们非常尊敬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可现在,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闯了祸。多大的祸害啊!威尼斯人都害怕了。很多人非要离家逃难!”
“啊!”格大夫会意似的叹道。他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哦,您以为阿什福德先生跟这座黑塔有牵连。”
“不是!”冯·奥腾菲尔德大声否认,“这不是一座塔。这是黑夜!多大的祸害啊!”
“您说什么?”格大夫看看弗兰克,向他求助。弗兰克耸了耸肩膀。
其中一位牧师的英语稍微强一点,他说今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以后,阳光遍及城中各处,独剩一片地方——阿什福德所在的百合圣母堂教区。那里仍旧笼罩在黑夜之下。
“为什么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做这?”冯·奥腾菲尔德问,“我们不知道。我们求您去,大夫先生。拜托您,让他把太阳送回百合圣母堂,行吗?毕恭毕敬地,让他别在威尼斯再施法术了,行吗?”
“我当然会去的,”格大夫道,“眼下这情况实在令人苦恼。虽说我比较肯定阿什福德先生并非有意为之——最后肯定都是一场误会——我乐意尽己所能帮诸位的忙。”
“啊!”英语好的那位牧师关切地说,伸手一挡,好像担心格大夫这就要冲到百合圣母堂去,“拜托,您会带您的仆人一起去的吧?您不会自己去的吧?”
雪下得正急。威尼斯种种悲情色彩全都化作各种浓度的灰与黑。圣马可广场成了白纸上一幅染了灰晕的蚀刻风景。广场上人迹寥寥。格大夫和弗兰克一起跌跌撞撞走在雪地里。格大夫提着一盏灯,弗兰克撑着一把黑伞罩在格大夫脑袋顶上。
广场前方,夜之黑柱拔地而起;他二人从中庭的拱门下通过,又穿过一片静谧的房屋。黑暗从一座小桥半路开始。世间难见这般诡异的景象:只见雪花斜飞,蓦然被吸入黑暗,就像是什么活物张开贪婪的嘴巴将它们吞了个干净。
他二人最后看了眼这宁静的雪白世界,便一脚踏入了黑暗。
街巷空无一人。这片教区里的居民都逃到城中别处住的亲戚朋友家去了。然而,威尼斯的猫——同任何城市里的猫一样逆反乖张——蜂拥而至,齐聚百合圣母堂,舞蹈、捕猎、嬉戏,无尽的黑夜对它们来说就像是什么盛大的节日。黑暗里,猫咪从格大夫和弗兰克身边挨挨擦擦地经过;格大夫好几回瞥见门洞里一双双荧荧亮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们走到阿什福德下榻的寓所时,四下里一片静寂。他们敲门、喊人,却没人出来。他们发现门没锁,就把门推开了。屋里黑黢黢的。他们找到楼梯,走上顶楼阿什福德做法术的房间。
有了如此这般经历,他们满以为会见着什么奇景,比如发现阿什福德正与恶魔对谈,或是被恐怖的幽灵纠缠。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是那样寻常,反令他俩手足无措。屋里还跟从前无数次来的时候看见的一样,照明不惜蜡烛,铁炉子暖意宜人。阿什福德正在桌旁,俯身看他的银盘子,纯白色的光芒打在他脸上。他没抬头。角落里的钟轻声滴答。 书籍、稿纸、文具像往常一样散落各处,积得厚厚的。阿什福德把手指尖在水面上一划,轻弹两下,罢了回身往一本书上写了两笔。
“阿什福德。”格大夫道。
阿什福德抬眼望去。他看着不像昨天夜里那样抓狂似的了,可眼里还是一样的困扰。他盯着格大夫看了挺长时间,没流露出任何相认的迹象。“格雷斯蒂尔,”他终于开了口,低声嘀咕,“你来这儿干吗?”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有些担心你。”
阿什福德听了并未作答。他转回身去,在银盘子上方打了几个手势。然而很快,他似乎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他拿来只杯子,往里到了点儿水,随后掏出个小瓶子,把瓶中液体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滴了两滴。
格大夫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瓶子上没贴标签,瓶中液体则色如琥珀。这玩意儿是什么都有可能。
阿什福德觉出格大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猜你要劝我别喝这玩意儿。哈,你就省了这份儿心吧!”他将水一口吞尽,“你要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不,不,”格大夫拿出最宽慰人心的口气——平时专用在最难对付的病人身上,“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说那种话。我只想问问你可是哪里难受或者生了病,昨天夜里我是这么觉得的。兴许我能提个建议……”他住了口。他闻见了什么。这味道相当冲——干燥、陈腐,还掺了股动物身上的腥臭;怪的是他居然想起这味道来了。他瞬间闻到那位老妇人屋里的味儿:那位疯了的老妇人和她一屋子的猫。
“我爱人还活着。”阿什福德道,嗓音沙哑、滞重,“哈!瞧!你还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