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有一座教堂。就算是在星光下,外墙也显得狰狞恐怖。石柱累累,雕像支棱。天使个个张开双翼,将号角举在嘴边;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形在石檐下伸出双臂;黑洞洞的拱顶上,一张张有眼无珠的面孔俯视着德罗莱特。
“我怎么知道魔法师就不在这里?”他心想。他开始挨个儿检视那些幽黑的石像,看可会有一尊是埃文·阿什福德。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来;在他想象中,若把目光移开片刻,没准儿哪尊石像就会动起来。刚差不多说服自己可以放心地离开教堂了,他的目光落在个东西上——只是门廊幽深的黑暗里一丁点儿不寻常的迹象。他定睛细看。那儿有个东西——或者人——躺在台阶上。是个男人。他四肢叉开着趴在石阶上,仿佛是晕倒了,面朝下,一只胳膊扬起来抱着脑袋。
德罗莱特等候了片刻——哦,感觉上就跟过不完似的!——看可会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
随后他瞬间想到:那魔法师死了!也许他发着发着疯就自杀了!喜悦与轻松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兴奋得大笑出声——在一片静寂里,这笑声不同凡响。幽暗的门廊里那个黑影一动没动。他又靠近了些,凑到这人上方俯身观看。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他心想要是手头有根棍子去戳戳就好了。
这人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
德罗莱特吓得弱弱一声惊叫。
一阵沉默之后,阿什福德低声道:“我认得你!”
德罗莱特努力要笑。他一向利用笑声来安抚自己的猎物。笑能令人舒心,不是吗?大家凑一块儿都是朋友?然而,从他嘴里出来的声音只是一种古怪的嘶鸣。
阿什福德站起身来,冲德罗莱特走了几步。德罗莱特直往后退。借着星光,德罗莱特更清晰地看到了魔法师的模样,他逐渐能够辨认出他曾经相识的眉眼五官。阿什福德打着赤脚,外套和衬衫都敞着怀,脸明显有些日子没刮过了。
“我认得你。”阿什福德又低声说了一遍,“你是……你是……”他双手在空中比画,就好像在画什么魔法符号,“你是一只鲁克罗库塔!”
“卤……”德罗莱特跟着重复道。
“你是夜之狼!你吃的是世间男女!你的生父是鬣狗,生母是母狮!你的身体像头狮子;你的蹄子是一分为二的。你无法回头看背后。你只有一颗长牙,没有牙床。可你能变作人形,仿人声说话,把人类骗上钩!”
“不是,不是!”德罗莱特乞求道。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他想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东西,想说阿什福德大错特错,可他嘴里发干,舌头吓得不中用,已经吐不出词儿来了。
“那么现在,”阿什福德静静地说道,“我就把你打回原形!”他举起双手。“急急如律令!”他喊道。
德罗莱特一头栽倒在地,声声尖叫不已;阿什福德则爆发出阵阵大笑——那样诡异、疯狂的笑声——笑得他深深弯下腰去,在广场上打着趔趄。
最终,一个人的恐惧和另一个的狂喜都渐渐消停了;德罗莱特意识到自己尚未变作那如噩梦一般的恐怖生物;阿什福德则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些严肃了。
“鲁克罗库塔,”他低声道,“起立。”
德罗莱特一边哼唧着,一边站起身来。
“鲁克罗库塔,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等等!我知道的。”阿什福德打了个响指,“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鲁克罗库塔,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监视我?我做过什么事是非得藏着掖着的?你怎么不来这儿问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是他们逼我来的。拉塞尔斯和索恩。拉塞尔斯把我欠的债还清了,我才出了王座监狱1。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德罗莱特略迟疑了一下;就算对方真是个疯子,也不大可能会相信他的。
阿什福德抬起头,像是在蔑视着德罗莱特,可在黑暗里,德罗莱特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这一向确实是疯了,鲁克罗库塔!”他咬牙切齿道,“这他们告诉你了吗?好吧,这是实情。我疯到现在,以后还会再疯。不过,自打你来到这座城市,我就一直避免……我就一直避免使用某些法术,等见着你的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的心智。我曾经的心智。这样的话,我才能认出你来,才能想起我打算跟你说什么。我在这片黑暗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鲁克罗库塔,其中一样就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帮我。”
“是吗?我很荣幸!让我做什么我都肯!谢谢您!谢谢您!”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知阿什福德会把他扣留多久;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化成了一滩水。
“那个……那个……”阿什福德似乎很难把握自己的思绪,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的,“坡的那个老婆叫什么来着?”
“坡夫人?”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她还有什么名号?”
“艾玛·温特唐?”
“是了,就是它。艾玛·温特唐。她身在何处,目前?”
“他们把她送到约克郡一间疯人院里去了。这本是个天大的秘密,可我查到了实情。我在王座监狱有个相识,他儿子的心上人是做裙衣的裁缝,这件事她全知道,因为她负责坡夫人在约克郡穿的衣裳——约克郡那边可是冷得很。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叫作望什么什么的地方——我是说坡夫人,不是那个裁缝。望什么来着。等等!我能想起来!这地方我知道的,我发誓!约克郡的望穿堂!”
“望穿堂?这名字我知道。”
“是啊,是啊,您知道的。这宅子的承租人是您的一个朋友。他过去在纽卡斯尔还是约克,总之是个北方城市当过魔法师——只可惜我想不起他叫什么了。索恩先生似乎干过什么害了他一次——也可能是两次。于是,坡夫人疯了以后,齐尔德迈斯就把他看管的疯人院荐给了沃特·坡爵士,算是一点点补偿。”
一阵沉默。德罗莱特不知阿什福德究竟听懂了多少。随后,阿什福德说道:“艾玛·温特唐没有疯。她在外人眼中是疯了。可那都是索恩的过错。他召来个仙子让她起死回生,作为报答,他准许那仙子以各种方式控制她。那个仙子还曾威胁过英格兰国王的人身自由,并用法术又蛊惑了至少两位英格兰百姓,其中一位是我的爱人!”他顿了一顿:“你的第一个任务,鲁克罗库塔,是把我刚刚对你说过的话转达给约翰·齐尔德迈斯,并把这东西交给他。”
阿什福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了德罗莱特。这玩意儿看上去是个类似鼻烟壶的小匣子,只是比一般鼻烟壶略瘦长些。德罗莱特接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阿什福德长叹了口气。为了讲话有条理所做的努力似乎已令他精疲力竭。“你的第二个任务是……你的第二个任务是给英格兰所有的魔法师捎个信儿。你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只有一位啊。”
“你说什么?”
“魔法师只有一位啊,先生。既然您在这里,英格兰就只剩一位魔法师了。”
阿什福德像是思索了片刻。“我的徒弟,”他说道,“我的徒弟们都是魔法师。曾经想要拜索恩为师的男男女女都是魔法师。齐尔德迈斯也是。斯刚德斯也是。还有亨尼福特。订阅魔法刊物的读者们都是。过去魔法师学术协会的会员们都是。英格兰,魔法师无处不在。成百上千!索恩拒绝了他们。索恩否认了他们。索恩堵住了他们的嘴。可他们照样是魔法师。把这些告诉他们。”他以手抚额,喘了会儿粗气,“树对石语;石对水言。一切并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让他们读读写在天边的字迹。让他们问问垂落的雨帘!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昔日的盟友还都在。我派出信使,去提醒石头、天空和雨水别忘了它们古老的诺言。让他们……”阿什福德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他用手在空中比画着。“我解释不出,”他说,“鲁克罗库塔,你能明白吗?”
“能。哦,能!”德罗莱特答道,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阿什福德在说些什么。
“好。那你把我刚交给你的口信重复一遍。再给我讲一遍。”
德罗莱特讲了起来。多年来搜集、复述自己认识人的恶意流言,他记人记事的本领是好的。第一条他重复得完整无缺,重复第二条的时候,他就开始编造曲解,说了几句什么魔法师们站在雨里、观看石头。
“我演示给你看,”阿什福德道,“这样你就明白了。鲁克罗库塔,假如你完成了这三个任务,你我尽释前嫌。我不会伤害你。把这三条口信送到,你就可以回去接着在夜里捕猎,接着吞吃世间男女。”
“谢谢您!谢谢您!”德罗莱特感激地喘息着,不一会儿便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整个人吓住了,“三条!可是,先生,您只告诉我了两条啊!”
“三条口信,鲁克罗库塔,”阿什福德疲惫地说道,“你一定要送出三条口信。”
“是啊,可您还没告诉我第三条是什么哪!”
阿什福德没答话。他转过身去,喃喃自语。
尽管怕得不行,德罗莱特仍特别想抓住那魔法师晃一晃。假如觉得这么干有用的话,他也许真动手了。怨天尤人的泪水滑下了他的脸庞。这回阿什福德会因为第三个任务完不成而杀掉他的,可完不成又不是他的过错。
“鲁克罗库塔,”阿什福德突然走回来,说道,“给我拿点儿水喝!”
德罗莱特四下张望。广场中心有口井。他走过去,发现有只恶心的旧铁杯子由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拴在石头上。他推开井盖,摇上桶水来,把杯子舀进水里去。他真不想碰这杯子。说来也怪,当天他遇上那么多事情,他最恨的却是这只铁杯子。他生平就爱美丽的物件,可现在却被恐怖的东西包围。都是他们魔法师的错。他有多恨这帮人!
“先生?法师大人?”他喊道,“您得来这边喝了。”作为解释,他指了指铁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