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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格雷斯蒂尔大夫走出大街门,驻足整理手套。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街对面的门廊里避风。

在威尼斯,每座门廊都别具一格——停留其间的人,有时也是如此。这个人颇为瘦小,虽明显已是十分落魄,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仍很浓郁。他的穿戴破旧得厉害,显得寒酸,可他为了弥补,已把能擦亮的都擦亮,把擦不亮的也都刷扫过一遍。为了涂白自己一双发黄的旧手套,他往上打了太多的白垩粉,背后的门板上都留下他一个个的小手印子。初看之下,花花公子的标准配置他身上都有——一条长表链、表链上一串印章挂件以及一副长柄眼镜;可若再细看几分,就会发现他戴的根本不是表链,而是一条俗丽的金缎带儿,在他精心安排下,它穿过扣眼垂下来。他表链上的印章挂件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一串锡制的桃心、十字、圣母护符——意大利小贩给一两法郎就卖的玩意儿。最好瞧的要数他的带柄眼镜——带柄眼镜是一切纨绔子弟的爱物。他们用它嘲弄似的盯着那些穿戴不如他们时髦的人看。这古怪的小矮子估计是觉得没带这件东西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于是在本该挂眼镜的地方挂了一只厨房用的大勺子。

格大夫仔细把这些怪现象记在心里,准备当笑料说给朋友听。接着他便想起自己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就是阿什福德,而阿什福德已经不再关心这样的事情了。

突然间,那小矮子出了门廊,走到格大夫面前来。他把头一歪,讲起了英国话:“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

被他这么一叫,格大夫大吃一惊,并没立即作答。

“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魔法师的朋友?”

“是的,”格大夫道,声音里带着疑问,“不过我姓格雷斯蒂尔,先生,不是格雷菲尔德。”

“给您赔一千遍不是,我亲爱的格大夫!有个蠢蛋通知我的时候把您的姓都搞错了!我真是羞愧难当。我向您保证,这世上我得罪谁也不会去得罪您的!我对医疗事业怀有无限的崇敬!您站在这儿,带着一身为人敷药号脉的医道尊严,心里会问:‘这怪家伙是谁,敢这么当街招呼我,就好像把我当个寻常百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从伦敦来——从阿什福德先生的朋友那里来。他们听说埃文先生的精神错乱到那个地步,一阵阵发急,自作主张把我派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哼!”格大夫道,“说实话我还嫌他们不够急呢。我12月初的时候就给他们写过信——那是六个礼拜前了,先生!六个礼拜前了!”

“哦,真是的!太吓人了,不是吗?他们简直是天下最懒惰的家伙!他们满脑子只想自己方便!可您还守在威尼斯——您是魔法师的一位真朋友啊!”他顿了顿,“这话没错,对不对?”他换了种很不一样的口气问,“他除了您就没别的朋友了?”

“哦,还有拜伦勋爵……”格大夫提起话头。

“拜伦!”小矮个大呼一声,“真的吗?我的天!自己疯了,还交了拜伦勋爵这样的朋友!”听他这语气,就好像分不出哪个更可怕,“哦,我亲爱的格大夫,我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您呢!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咱们好私聊?”

格大夫寓所的街门就在他们身后,可他对这小矮子的厌恶与时俱增。他虽然急着想帮阿什福德和阿什福德朋友们的忙,却不愿意把这矮子请进家门。于是他叨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中仆人这会儿进城办事去了,再走几条街有家小咖啡厅,不如一起去那里。

小矮子微笑着,一脸的客随主便。

他们往咖啡厅走去,路边就是运河。小矮子在格大夫的右手,离河水最近。他讲着话,格大夫四处张望。格大夫的目光碰巧落在运河上,发现一朵浪花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只有一朵。这现象本身就已经很奇异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这朵浪冲他们扑来,漾过了运河的石头沿。在此过程中,浪的形状也变了样;浪花化作手指头,往小矮子的脚边伸来,就好像要把他拖进河里。水一沾着他,他骂了一声便跳开了,却并未发觉有任何异常。于是格大夫什么也没说。

咖啡厅内,是躲避1月里寒湿气的好地方。屋里暖烘烘的,烟气朦胧——也许嫌暗了点儿,可暗也暗得舒服。刷成棕褐色的四壁顶棚因年代久远、烟草熏蒸,颜色已经发黑;可酒瓶子晶莹,白镴酒杯发亮,釉面极光的陶器和镶了金框的镜子闪耀着华彩,又把一切变得喜兴热闹起来。一只浑身潮乎乎、懒洋洋的西班牙小猎狗在炉子前面的方砖地上趴着。格大夫的手杖不小心蹭着了它的耳朵,这畜生晃晃脑袋,打了个喷嚏。

“我必须先警告你,”格大夫等堂倌送上咖啡、白兰地之后才说,“城里关于阿什福德先生的传言什么样的都有。有人说他召来了女巫,用火给自己变了一个仆人。你当然不会相信这一派胡言,但做好思想准备也没有害处。你会发现他变了,变得很惨。强说他没变,就是犯傻。可他心底里没变。他一切高贵的品质和优点都还跟从前一样。在这一点上,我确信无疑。”

“如此?不过您先告诉我,他真把自己的鞋吃了吗?他真把好几个人都变成玻璃的,然后冲人家扔石头吗?”

“吃自己的鞋?”格大夫惊诧道,“你听谁说的?”

“哦!好几个人呢——肯德尔-布莱尔太太、蒲柏勋爵、加拉哈德·丹内西爵士、安德希尔斯小姐……”小矮子不假思索地大声唱出一长串名号,都是目前正居住在威尼斯及周边城镇的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的先生女士们。

格大夫大吃一惊。阿什福德的朋友为什么偏要去问这些人而不来找他?“你没听我刚说过的吗?这些恰恰就是我说的那种愚蠢的胡说八道!”

小矮子一团和气地笑起来:“耐心!耐心,我亲爱的格大夫!我的脑子可没您那么快。您研究解剖学、化学,把脑筋磨得灵光,我这一向游手好闲,脑子早转不动了。”他又喋喋不休了半天,说什么他从未专心研究过任何一门正经学问,老师对他都已经绝望了,还说自己的天分都不在这个方向上。

可格大夫已经不再费神去听了。他动起了心思。他突然想到,之前这小矮子上赶着非要做自我介绍,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再提。格大夫正欲问他姓甚名谁,这小矮子扔出一个问题,一下把他脑子清空了。

“您有个女儿,对不对?”

“你说什么?”

这小矮子明显是以为格大夫耳朵聋了,提高声音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是有,不过……”格大夫道。

“他们说您把她送出了城?”

“他们!他们是谁?我女儿招谁惹谁了?”

“哦!只不过是他们说魔法师刚一变疯她就走了。似乎能看出您怕她受什么伤害!”

“我猜你这是从肯德尔-布莱尔太太那帮人嘴里听来的吧,”格大夫道,“那帮人什么都不是,纯是些傻瓜。”

“哦,我看也是!不过您究竟有没有送您女儿出城呢?”

格大夫没答话。

小矮子先把脑袋歪向一边,后又歪向另一边。他微微一笑,神情就仿佛刚知道了个秘密,正准备讲出去震一震天下的。“您肯定知道的吧,”他说,“阿什福德谋杀了自己的太太?”

“什么?”格大夫沉默片刻,随后爆发出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不信。”

“哦,您可一定得信!”小矮子往前凑了凑身子,兴奋得双目熠熠发光,“这事儿谁都知道!那位女士的亲哥哥——体面人——神职人员——伍德霍普先生,那位女士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场,都是他亲眼所见。”

“他看见什么了?”

“各种可疑的迹象。那位女士是中了魔。她被魔法控制得死死的,从早到晚干了什么一概不知。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都是她丈夫搞的鬼。他自然打算靠法术逃避惩罚,而索恩先生对那可怜的女士充满了同情,真的是充满了同情,一定不会让他得逞。索恩先生誓要将阿什福德绳之以法。”

格大夫摇了摇头:“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我相信这样的诽谤。阿什福德是个正人君子!”

“哦,确实!只可惜,头脑比他还清醒的人,都曾因染指魔法毁了一生。魔法这玩意儿,你若玩不转,就会灭除你身上所有的好,放大所有的恶。他公然反抗他的师父——世上最有耐心、最明智、高贵、优秀……”

形容词拉了长长一串,这小矮子似乎已经不记得原本打算说什么了;根据格大夫对他敏锐的观察,他已经走神了。

格大夫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这事儿也怪,”他慢悠悠地说道,“你说你是埃文先生的朋友派来的,可你一直都没告诉我这些朋友是谁。到处去宣传人家是谋杀犯的,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小矮子没搭茬儿。

“是不是沃特·坡爵士,我猜?”

“不,”听小矮子的语气,他仿佛是在考虑什么,“不是沃特爵士。”

“那就是埃文先生的几位徒弟?我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了。”

“从来没人想得起。那几位是天下最不容易被记住的人了。”

“是他们吗?”

“不是。”

“索恩先生?”

小矮子不说话了。

“你姓什么?”格大夫问道。

小矮子把脑袋冲这边歪歪又冲那边歪歪。见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么直接的问题,他只好答道:“德罗莱特。”

“哦,呵呵!会告状的来啦!是啊,真是,诋毁一个正直的人,诋毁威灵顿公爵亲任的魔法师,你的话真是分量十足啊!克里斯托弗·德罗莱特,全国闻名的骗子、小偷、恶棍!”

格雷斯蒂尔姑姑在帕多瓦租了套房子,窗外能看见果子市。住这里,上哪儿都特别方便,且租金一个季度只要80塞齐尼(约合38几尼)。格家姑姑觉得摊到了便宜,十分满意。然而有些时候,由于下手太快、决心太大,犹豫与怀疑事后再来也已经晚了。这正是目前的情况:和弗洛拉住了不足一个礼拜,姑姑就开始挑这房子的毛病,并开始反思当初应不应该就这么租下了。这房子虽说古老、漂亮,可那哥特式的窗口小得很,且好几扇外边都挡着石露台;换句话说,屋里特别容易暗。若在从前,这根本不成问题,可眼下弗洛拉需要精神支柱,而(姑姑心想)幽暗与阴影——不管效果多么别致有趣——对她来说实际并不算好事。这房子不仅黑,后院里还左一位右一位地站着几尊石头女人像,石像经年历久,如今已披了常春藤织起的面纱与斗篷。毫不夸张地讲,这些石头女人面临着彻底被藤蔓吞没的危险;目光只要一落在石像上,格家姑姑就想起埃文·阿什福德那可怜的太太——才那么年轻就死了,死得又那么莫名其妙,她不幸的命运似乎已经把她先生给逼疯了。姑姑只盼弗洛拉不会有这样阴郁的想法。

可既然价钱谈妥了,房子也租下了,格家姑姑干脆动手,尽可能地把屋里布置得明亮、喜庆。她一辈子没浪费过蜡烛、灯油,可为了努力让弗洛拉情绪变好,她不再计较日常开销。楼梯上有块地方特别黑,其中一级台阶走向实在奇特,以至于出人意表,为了防止有人滚下去摔断脖子,姑姑坚持要在那台阶上方的架子上放一盏灯。灯日夜点着,也日夜招博妮法齐娅不痛快。博妮法齐娅是随房附赠的一位意大利女佣,已经上了岁数,比格家姑姑还锱铢必较。

博妮法齐娅当起用人来是极好的,只是太爱数落人,且特别喜欢长篇大论地阐释为何刚派给她的指示是错的或是根本无法实行。她有个打下手的叫作米尼凯洛,是个迟钝的、受气包似的男孩子。你无论吩咐他干什么,他都满腹牢骚似的低声咕哝几句方言,根本别想听懂。博妮法齐娅对米尼凯洛的态度是那样一种亲近的瞧不起,格家姑姑于是猜他俩一定是亲戚,不过关于这一点她目前还没取得任何确凿的证据。

于是,就这样布置着屋子,每日里斗着博妮法齐娅,同时伴随着换个新城市小住带来的各种讨喜或不讨喜的新发现,格家姑姑的日子满当当,净是些有意思的事;然而,她目前最主要也最神圣的职责是想办法哄弗洛拉开心。弗洛拉已经养成了沉默与独处的习惯。姑姑同她讲话,她就高高兴兴地答;而她自己先挑话头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在威尼斯的时候,他们一切娱乐活动基本都要靠弗洛拉调动;可现在,姑姑提议上哪儿去探访,她不过是跟着去而已。她自己喜欢干的事都是不需要伴儿的。她独自散步、看书,在小客厅或在每天大约一点钟照进小院子的淡淡一线阳光里独坐。她不如从前坦率,也不像过去似的那么相信别人、什么都肯对人家讲;看这情形,就好像有人——也不非得是埃文·阿什福德——让她失了望,她决心以后更独立一点。

2月的头一个礼拜,帕多瓦迎来了一场暴风雨。当天正午时分,这团风雷从东面(也就是威尼斯和亚得里亚海的方向)来,来得极为突然。经常出入城中咖啡馆的老头子们说,暴风雨来之前很短时间内都没有预兆。可别人听了都不太在意;毕竟正值冬日,暴风雨必是意料中事。

起先,一阵大风吹透了城镇。这风可不把门窗放在眼里。没人知道缝隙在哪儿,风似乎都知道,于是屋里屋外刮得一样猛烈。格家姑姑正和弗洛拉一起坐在二楼的小客厅里。窗上玻璃开始震动,姑姑正在写信,信纸从她手下逃脱,满屋乱飞。窗外,天色渐渐变暗,直暗到如夜色般漆黑一片;雨帘从天而降,一袭袭令人睁不开眼。

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进了客厅,借口说是来问问格家姑姑针对这天气可有什么指示,其实,博妮法齐娅是想跟格家姑姑一起惊叹风雨来得有多猛烈(她俩这二人对唱演得还真不错,虽说是鸡同鸭讲)。米尼凯洛大概是因为博妮法齐娅来了才跟着来的;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似乎疑心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专为给他找活儿干的。

格家姑姑、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都站在窗边,他们见识了头一道闪电是如何将他们熟悉的景致统统变作哥特风格的画面,看了令人不安;电光之下,处处是苍白、怪异的强光与错位的投影。紧接着,雷声当头劈开,整间屋子都震了一震。博妮法齐娅低声向圣母及几位圣人求告。格家姑姑是一样的惊慌,为求安慰,本也乐得仿效,可身为一名英国国教教徒,她只喊得出“天哪!”“好家伙!”以及“老天保佑!”——没一样有太大帮助。

“弗洛拉,亲爱的,”她叫道,声音已经有些抖了,“希望没把你吓着。这暴风雨太可怕了。”

弗洛拉走到窗前,拉起姑姑的手,对她说风雨一定很快就会过去的。又一道闪电照亮了这座城市。弗洛拉松开姑姑的手,拔下窗户扣栓,急切地跨到窗外的露台上。

“弗洛拉!”姑姑大喊。

她双手撑着露台边沿,身子探进咆哮着的黑暗;雨水淋透她的裙衣,暴风扯乱她的秀发,她都当没发生一样。

“亲爱的!弗洛拉!弗洛拉!躲开雨!”

弗洛拉转过身来冲她姑姑说了句什么,可他们谁都没听清。

米尼凯洛追着她上了露台,用他粗大、平扁的双手指引着她,就像羊倌用栅栏圈羊似的,好歹把她赶回了屋里,那小心谨慎劲儿真令人意想不到(虽说天生的郁闷气质他一刻也未甩掉)。

“您没瞧见吗?”弗洛拉大叫起来,“那边有个人!那边,就在那角落里!您能看出是谁吗?我想……”她突然住了嘴,无论想到了什么,她都没有说。

“好了,亲爱的,希望你是看错了。这会儿谁站在大街上,我都心疼。盼他们能尽快找个地方躲躲。哦,弗洛拉,看把你淋成什么样了!”

博妮法齐娅拿来了毛巾,随后便立刻同格家姑姑一起动手,打算把弗洛拉的裙衣擦干;弗洛拉在她俩之间被推得打转,她俩推的方向有时正相反。与此同时,她二人齐齐对米尼凯洛派发紧急号令:格家姑姑一口磕磕巴巴的意大利语,语气却十分坚定;博妮法齐娅则飞快地讲着威尼托地区的方言。她们的号令就如同她们推着弗洛拉打转,很有可能是彼此矛盾的——因为米尼凯洛什么也没办,只是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们俩。

弗洛拉的目光越过面前两个女人低下去的头,直望到街面上。又是一道闪电。她身子僵住了,仿佛被闪电击中;转眼之间,她扭摆挣脱了姑姑和女佣紧紧抓着她的手,跑出了屋。

没人顾得上琢磨她这是去了哪儿。此后的半个钟头,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务战:米尼凯洛同风雨搏斗,设法合上窗板;博妮法齐娅同黑暗搏斗,磕磕绊绊地去寻蜡烛;而格家姑姑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用来表达“窗板”这个意思的意大利语词指的其实是“羊皮纸”。他们仨挨个儿发了脾气。而就算城里所有的钟齐齐敲响,格家姑姑也没觉出情况有多大好转。敲钟是因为人们相信钟(作为神佑之物)可以驱散(那显然是恶魔创造的)暴风和雷电。

最终,房子是安全了——或者说差不多如此了。格家姑姑把剩下的活儿交给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拿了根蜡烛回客厅去找她的侄女——姑姑忘了之前曾见她离开了客厅的。弗洛拉不在那里,不过格家姑姑发现那屋的窗板米尼凯洛还是没给关上。

她上楼去弗洛拉的卧室查看:还是没弗洛拉的影儿。小餐厅里没有,姑姑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她们饭后偶尔去的另一间稍微小些的客厅里也没有。接下来又查看了厨房、门厅和园丁的小屋;哪儿都没有弗洛拉。

姑姑当真开始害怕了。有个恶狠狠的小声音悄声在她耳畔低语,说埃文·阿什福德的太太后来无论遭了什么神秘的噩运,起初也是在相当糟糕的天气里突然间就没了影儿。

“可她那是下雪,不是下雨。”她对自己说。她一边满处找弗洛拉,一边不断地重复:“下雪,不是下雨。下雪,不是下雨。”随后她想起来:“没准儿她一直都在客厅里待着呢。屋里那么暗,她又是那么一声不吭的,我很可能只是没察觉到而已。”

她回了客厅。又一道闪电,屋子的面目变得不再寻常。墙壁成了煞白一片;家具和其他摆设都成了灰色,就好像统统变成了石头。格家姑姑发现屋里还真有个人,吓得浑身一激灵——是个女人,却不是弗洛拉——这女人身穿深色的老式裙衣,站在那里,手里的烛台上插着根蜡烛,正看着她——这女人的脸完全藏在暗影里,眉眼五官根本看不见。

格家姑姑浑身发冷。

雷声炸响,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只剩烛光两点。可不知为何,那陌生女人手里的蜡烛似乎什么都没照亮。更奇怪的是,这间屋就好像莫名其妙地变宽敞了;那手拿蜡烛的女人离格家姑姑出奇地远。

姑姑大叫一声:“谁?”

没人答话。

“对了,”她心想,“她是意大利人。我得拿意大利语再问她一遍。没准儿她是被暴风雨搞得晕头转向,误撞进别人家里了。”可无论怎么努力,她这会儿一个意大利语词都想不起来了。

又是电光一闪。那女人还站在刚才的地方,面朝格家姑姑。“这是埃文·阿什福德太太的鬼!”她心想。她往前迈了一步,那陌生女人也如此效仿。突然间,她恍然大悟,如释重负——这两种感觉在她心上比例相当;“是个镜子啊!真傻!真傻!叫自个儿的影子给吓着了!”她是那样开心,简直要笑出声来,可突然又不动了;害怕并不是什么傻事,一点儿都不傻;那个角落里根本没摆过镜子。

后一道闪电让她看清了这面镜子。镜子很丑,摆在这间屋里显得太大;她知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她快步走出屋去。她感觉若躲开不看那充满邪气的镜子,自己的头脑还能再清楚些。她上楼上到一半,听见些响动。声音似乎是从弗洛拉的卧室传来的,于是她打开门往里看去。

弗洛拉就在屋里。她已经把他们备在屋里的蜡烛点起来了,这会儿正从脑袋顶往上脱裙衣,裙衣已经湿透了。她的衬裙和长袜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床边的地板上随便一扔的鞋,已被雨水泡透,毁得没了样子。

弗洛拉看着她姑姑,脸上集合了愧疚、尴尬、叛逆以及另外一些很难定义的神情。“没什么!没什么!”她大声道。

这句大概是用来回答她以为姑姑一定会问她的话的。可姑姑问的无非是:“哦,亲爱的,你上哪儿了?这么个天气干吗非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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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出去买点儿绣线。”

准是因为格家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弗洛拉才又含糊地补了一句:“我没想到这场雨会下这么久。”

“好吧,亲爱的,我得说我觉得你这么干实在有点儿傻,不过这回你一定也吓得够呛!你是因为害怕才哭的吗?”

“哭?没有,没有!您看走眼了,姑姑。我没哭。都是雨水,雨水而已。”

“可是你这不……”姑姑没有说下去。她本想说,你这不正哭着嘛,可弗洛拉摇了摇头,背过身去。不知为何,她把她的披肩打成了包袱。姑姑不禁想,若没打成包袱,那披肩还能帮她挡挡雨,她也不至于淋成这样。弗洛拉从包袱里拿出只小药瓶,琥珀色的液体盛了个半满。她打开抽屉,将药瓶放了进去。

“弗洛拉,出了件怪事。我不知怎样跟你说才好,有面镜子在……”

“是的,我知道,”弗洛拉立刻答道,“那是我的镜子。”

“你的镜子!”姑姑更莫名其妙了。二人一时无话。“你在哪儿买的?”姑姑问。她一时只能想到这么多可说的了。

“我记不确切了。肯定是刚刚才送过来的。”

“可有谁会在暴风雨的当口送货呢!就算真有人傻到这个地步,也会先敲门的——而不是这么偷偷摸摸地作怪。”

面对这么有理有据的论证,弗洛拉没有作答。

话题就此撂下,格家姑姑并不觉得遗憾。风雨、惊吓、突然冒出来的镜子,已经让她受够了。家里为何多了面镜子这问题既然已经有了答案,至于镜子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她也就暂时先抛下不管。幸好还有些更为舒心的话题可以救急:弗洛拉的裙衣怎么办,鞋子怎么办,弗洛拉会不会着凉,以及弗洛拉必须赶快把身子擦干,换上睡袍,下楼坐到客厅的火炉边上吃点儿热的。

待她二人又回到客厅里,格家姑姑说:“瞧,暴风雨都快过去了。看样子又回海边去了。真怪!我记得那是雨来的方向啊。我看你那些绣线也跟别的东西一块儿让雨给糟蹋了吧?”

“什么绣线?”弗洛拉道。说完,她想了起来:“哦!我根本没走到铺子那么远。就像您说的似的,这么干太傻了。”

“好吧,咱们待会儿就可以出去,你需要什么咱都能买回来。市场上做买卖的可怜人,我真替他们难过。摊子上的东西准都已经毁了。博妮法齐娅正给你熬麦片粥哪,亲爱的。我这儿琢磨,有没有告诉她让她用新牛奶呢。”

“我不记得了,姑姑。”

“我还是去一趟,去提个醒。”

“我去吧,姑姑。”弗洛拉要站起来。

可她姑姑哪里肯听。弗洛拉只许在火炉边坐着不动地儿,双脚歇在脚凳上。

天渐渐亮起来了。在去厨房之前,格家姑姑检视了一番镜子。那面镜子极大、极华丽;其实就是威尼斯礁湖区的穆拉诺岛上生产的那种镜子。“说实话,我挺奇怪你竟会喜欢这面镜子,弗洛拉。上面这么多涡卷、螺纹、玻璃花——你一向偏爱样式简单的东西啊。”

弗洛拉叹了口气,说自从来了意大利,自己就被调教出一种对华美、复杂玩意儿的嗜好。

“贵不贵?”姑姑问,“看上去得花不少钱呢。”

“不贵。一点儿都不贵。”

“哦,那敢情好,是不是?”

姑姑下楼去厨房了。她心情恢复了不少,自信这似乎持续了一上午的惊吓与恐慌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她这么想可是大错特错了。

厨房里,跟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站在一起的是两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博妮法齐娅似乎还没开始给弗洛拉熬粥,她连麦片、牛奶都还没从柜橱里拿出来。

博妮法齐娅一见格家姑姑,就抓住她的胳膊,泄洪一般迫切地冲她讲起了方言。她是在说暴风雨——这点可以明确——说这场暴风雨作孽;此后再说什么姑姑就听不太懂了。令她着实意外的是,帮她搞懂的人居然是米尼凯洛。他操一口相当过得去的冒牌英语说道:“因国的魔法司造了它。因国的魔法司造了tempesta1。”

“你说什么?”

在博妮法齐娅和另外两个男人不停的插嘴帮衬下,米尼凯洛告诉她在暴风雨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抬头发现乌云之间有道裂缝。往裂缝里看去,景象着实令他们惊惧;裂缝露出的并不是他们以为的晴朗碧空,却是漆黑的夜幕和满天的星斗。这暴风雨根本不是自然现象;这暴风雨是为了掩盖阿什福德那黑柱靠近而被生生造出来的。

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城,引起市民强烈的不安。黑柱从前只在威尼斯一个地方吓人——至少对于帕多瓦这边的人来说,吓人的东西出现在威尼斯那个地方是自然而然的。现在看来,阿什福德待在威尼斯明显是有意为之,而非受巫蛊所困。永恒的黑夜也许突然就会造访意大利的——甚至是全天下的任何一座城市。这已经够糟糕了,而对于格家姑姑来说,事情还要糟糕得多;除了对阿什福德的畏惧,她现在又多了个不悦的发现:弗洛拉说了谎。她心里斗争着:侄女说谎,是中了魔咒呢,还是因为太喜欢阿什福德而放松了原则。她不知道哪种原因更有可能。她不知道哪种原因更可怕。

她给她在威尼斯的哥哥去了封信,求他赶紧过来。在他来之前,她决心什么都不再提。后半天里,她一直仔细观察着弗洛拉。而弗洛拉与平时无异,只是偶尔在面对姑姑的时候脸上似有愧歉之色——愧歉得没甚来由。

第二天午后一点钟——离姑姑的信送到格大夫手上还得有几个钟头呢——格大夫带着弗兰克从威尼斯到了帕多瓦。他们告诉姑姑说,在威尼斯,人人都知道阿什福德离开了百合圣母堂教区,上了坚土。城里不少地方都有人看到那黑夜之柱在海面上移动。柱子表面扑闪不定,黑暗扭着弯、打着旋地一探一缩,看上去就像是一柱黑色的火焰。阿什福德是怎样从水面上过来的——乘船还是纯靠魔法渡海——没人知道。他用来掩盖自己行动的暴风雨是走到斯特拉才变出来的,离帕多瓦还有八里地。

“我告诉你,鲁伊莎,”格大夫道,“现在说破大天去,我都不肯跟他的处境对调。他一靠近,是个人就跑。从梅斯特雷走到斯特拉,他肯定一个活人也没见着——只剩下死寂的街道、弃耕的田野。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无人之境了。”

几分钟前,格家姑姑想起阿什福德来还没什么特别的同情,可她哥哥描绘出的情景是那样骇人,她眼里一下子涌起了泪水。“那他现在在哪儿呢?”她口气柔和下来。

“他已经回自己百合圣母堂那边的住处去了,”格大夫道,“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我们一听说他来过帕多瓦,就猜到他是为了干吗了。于是我们也尽快赶来。弗洛拉怎么样?”

弗洛拉在客厅里。她在那儿等着她爸爸呢——终于要谈谈了,她看上去甚至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样子。格大夫头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她突然道出了一腔忏悔。这是一颗郁积过重的心在释放。她泪流成河,坦白自己见了阿什福德。她见他站在楼下那条街上,知道是在等她,于是她跑出家门去见他。

“我将来什么都告诉你们,我保证,”她说,“可现在还不行。我没有做坏事。我的意思是说……”她脸红了,“……除了没对姑姑说实话——为此我难过极了。可有些秘密不是我的,我不能往外说。”

“可干吗非得保密呢,弗洛拉?”她爸爸问她,“一保密,不就等于告诉你这里面有事儿吗?意图正当的人没有秘密。他们干什么都是开诚布公的。”

“是的,我想……哦,可魔法师们另当别论!埃文先生是有敌人的——不止伦敦那可怕的老头子一个!您一定不能训我做了错事。我为做好事费尽心血,而且我相信我也已经做成了!您知道吗,他之前用的一种魔法等于是在毁他自己——昨天我说服了他,他已经弃之不用了!他向我许诺他绝对不会再用了。”

“可是,弗洛拉,”格大夫忧伤地说,“你这么说才更让我着急。你让他对你许诺——你把自己当成谁了,能有这个权利?这你得解释解释。你不会连这都不明白吧?亲爱的,你跟他私定终身了吗?”

“不是的,爸爸!”又一阵眼泪夺眶而出。她姑姑又抚又抱哄了好一会儿,她才算勉强镇定下来。待又能正常说话了,她说:“我们没有私定终身。我确曾喜欢过他,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一定不能在这方面怀疑我!我让他对我许诺,是因为朋友一场。也是为了他的爱人。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那魔法对他健康与理智的破坏性那么大,我知道她不会愿意的——无论为了什么,无论情况有多危急!她现在再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了——于是要靠我替她把话说到。”

格大夫不出声了。“弗洛拉,”他过了一两分钟才说,“你忘了,亲爱的,我在威尼斯的时候经常见到他。他目前的状态根本守不住诺言。到时候他连自己许过什么诺都忘了。”

“哦,他不会忘的!我想了个法子让他忘不了!”

又一阵眼泪淌下,可见她并不真像自己宣称的那样已经不再爱他了。可听她说了这些,她爸爸和姑姑的心里总算踏实点儿了。他们相信,她对埃文·阿什福德的感情早晚会寿终正寝的。就像格家姑姑当晚说的那样,弗洛拉可不是那种对无望的爱情空幻想好多年的女孩子;她这人太理智了。

一家子既然又团聚了,格大夫和姑姑急于继续旅行观光。姑姑想去罗马看古建筑和手工艺品——听说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可弗洛拉对艺术品的遗迹再也没有兴趣了。她说她还是哪儿都不去最高兴。她大部分时间连大门都不出,除非真是迫不得已。他们提议外出散个步或是去一座留有文艺复兴时期祭坛壁画的教堂里去看看,她都拒不作陪。她会嫌外边下雨、路面太湿——话倒是没错;那年冬天帕多瓦雨水特别多,可以前她从没把下雨当回事过。

她姑姑和爸爸都是有耐心的,只是格大夫自己觉得有点儿勉为其难。他来一趟意大利不是为了在一间还没自己威尔特郡的舒服宅子一半大的公寓里干坐着的。私底下,他直发牢骚,说看书、绣花(目前弗洛拉最喜爱的两样娱乐)在威尔特郡不一样可以干,还便宜不少呢。姑姑训了他几句,让他闭嘴。假如弗洛拉打算用这种方式悼念埃文·阿什福德,那他们必须由着她。

弗洛拉还真提过一次要出去玩,可那番经历极为奇异。格大夫在帕多瓦待了大约一个礼拜的时候,她说她特别想到海面上去。

她这意思是要出海旅行吗,他们问。一家人坐船去罗马或者那不勒斯也没什么不可以呀。

可她不是要出海旅行。她不想离开帕多瓦。不,她是打算乘坐小艇或别的什么船,只在海上待一两个钟头,也许更短。但她希望立刻动身。于是第二天,他们就跑到一个小渔村去了。

无论当前发展还是未来潜力,无论建筑特色还是历史渊源,这村子都乏善可陈——事实上,除了离帕多瓦比较近以外,这地方再没有什么值得参观的理由。格大夫先到小酒铺打听,后又上当地神父家咨询,直到他听说有两个比较可靠的小伙子愿意带他们到水面上去。格大夫要给钱,他们没意见,不过他们觉得有必要先说明白——那边可没什么好看的;天气好的时候,都没什么好看的。而这会儿天气并不好,下着雨——雨的大小足以令他们在水面上受罪,却不足以驱散四周灰色的浓雾。

“亲爱的,你肯定这就是你想要的?”姑姑问她,“这地方阴森森的,船上鱼腥味儿特别大。”

“我非常肯定,姑姑。”弗洛拉说着,爬上船,在一端坐定。她姑姑和她爸爸也跟着上来了。迷惑不解的渔夫扬帆出海,直到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泱泱灰水荡漾,蒙蒙灰雾像堵墙似的围拢着水面。两个渔夫满怀期待地看着格大夫,格大夫只好一脸疑问地看着弗洛拉。

弗洛拉谁也没理睬。她坐在那里,身子靠在船边上,一副沉思的模样。她的右胳膊伸到了船外边的水面上。

“又来了!”格大夫大叫一声。

“什么又来了?”姑姑烦气地问了他一句。

“猫和那种霉味儿!闻着像个老太太住的屋——咱们去卡纳雷吉欧看望的那个老太太。这船上有猫吗?”

这问题问得怪。无论坐在个位置上,都能将渔船每一个角落尽收眼底;船上没有猫。

“有什么事儿吗,亲爱的?”姑姑问,弗洛拉的姿势说不上哪里让她觉着有点儿别扭,“你不舒服吗?”

“没有,姑姑,”弗洛拉直起身子坐好,整了整手里的雨伞,“我很好。您二位不反对的话,咱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一瞬间,姑姑看见有个小瓶子漂在浪尖上,瓶口没有塞子。转眼瓶子就沉入了水底,再也看不见了。

这次奇异的旅行之后接连几个礼拜,弗洛拉都没再表示过出门的意愿。她姑姑有时会试着劝她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好能看看大街上的情景。意大利人的街道总有喜剧上演。可弗洛拉偏偏特别喜欢昏暗角落里的一把椅子,顶上就是那面诡异的镜子;她还养成一种奇怪的习惯,总要把镜中屋子的映像跟实际情况做对比。比方说,她会突然对铺在椅子上的一条披肩产生兴趣,再参考一下镜子里的倒影,说:“这披肩在镜子里看着不一样了呢。”

“是吗?”她姑姑会问,一脸茫然。

“是的。披肩在镜子里看上去是棕色的,可它实际上是蓝色的。您难道不这么觉得?”

“好啦,亲爱的,我肯定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是看不出什么区别的。”

“不,”弗洛拉会叹口气,“您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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