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索先生那一丝不苟的蝇头小字。最顶上写着:“阿什福德先生的召唤咒”。
“这是你过去召唤玛丽亚·阿布沙龙用的那条,”2索恩解释道,“我做了些修改。我把你从奥姆斯柯克那里一字不差地抄过来的那条‘撷英拔萃’给删掉了。你是知道的,我对‘撷英拔萃’类的东西一向没什么好印象,这一条尤显得没意义。我添了一条‘维护和传送的缩影化身’,又添了一条‘锦上添花的祈愿’——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怀疑这两条对咱俩能有多大帮助。”3
“我这条咒语现在也算是您的了。”阿什福德评论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怨恨或是竞争的意思。
“不,不,”索恩道,“原材料都是你的,我只不过是修齐了边角。”
“好!那咱们这就算准备好了,是吗?”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为了保证阿什福德太太的安全,必须采取一些防范措施。”索先生解释道。
阿什福德瞥了他一眼,像是在怪索先生,他这会儿才想起阿拉贝拉的安危,实在是晚了点儿。不过索先生已冲到 书架前,一头扎进一本大厚书里忙着翻看,根本没有注意到。
“查斯顿的《新籍》写到过这条咒语。啊,没错!就在这儿呢!咱们要变出一条魔法路,再开一道门,这样斯太太才能从仙境安全稳妥地走出来。不然的话,她会困在那里永不能出。咱们也许要花好几百年才找得着她。”
“哦,这个啊!”阿什福德道,“我都已经办妥了。我还派了个看门的守在那里,她一出来就会有人接应。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捡起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蜡烛头,把它插在一根蜡扦上点着了。4接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称僧院砖石为寻找国王的特使,称附近河流为国王来时通途,称索先生园中果树来年的收获为赠与国王的手信。他把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定为国王现身之时。
烛火扑闪跳跃了一阵,熄灭了……
……就在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屋里飞满了渡鸦。黑色的羽翼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好像一只只大手挥舞指点;布满了阿什福德的视野,好像纷繁跳跃的黑色火焰。鸟儿的翅膀与脚爪从四面八方袭到阿什福德身上。乌啼鸦鸣震耳欲聋。渡鸦在四壁、窗户,甚至阿什福德的身上狂轰滥炸。阿什福德双手护住脑袋,倒在了地上。翅膀掀起的纷乱与喧嚣又持续了一小会儿。
随后一眨眼的工夫,渡鸦全消失了,屋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阿什福德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可有好一会儿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黑暗里目空一切地发呆。“索先生?”他最终开口叫道。
没人回答。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勉强站起身来。他成功地摸到了一张 书桌——继续摸,他的手碰到了一根打翻的蜡烛。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火绒匣,把蜡烛点上了。
把蜡烛举过头顶,他发现屋里末日一般混沌凌乱。架子上一本书不剩,桌子、梯凳人仰马翻,几把结实的好椅子都成了劈柴。厚厚一层渡鸦羽毛铺天盖地,就好像刚下过一场黑雪。
索恩背靠张桌子,半仰半坐在地板上。他眼睛是睁着的,眼神却是一片空茫。阿什福德拿蜡烛从他眼前晃过。“索先生?”他又叫了一遍。
索先生茫然低声道:“我觉得可以假设咱们已经引起他注意了。”
“我觉得您说得没错,先生。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索先生仍压着声音说道:“书都变成了渡鸦。我当时目光正好落在休·彭逖费克斯的《心之泉》上,我看见它起变化了。他经常这么干的,你要知道——利用黑鸟作乱。书上的记载我打小读到现在,谁承想有生之年居然亲眼见着了,埃文先生!有生之年居然亲眼见着了!这法术在仙灵语里有个名号,仙灵语是他童年时使用的语言,然而这名号已经失传。”5他突然抓住了阿什福德的手,“书可还安全?”
阿什福德从地上捡起一本,把上面渡鸦的羽毛抖落掉,瞅了一眼书名:《七门四十二钥》,皮尔斯·罗西诺尔着。他翻开书,随便挑了一段读出来:“……君所见,异乡如棋盘:废石间果园,枯荆伴黍田,荒漠隔草甸。法师之神赫耳墨斯至高无上,派遣守卫至异乡;道道门、座座桥,此地公羊看守,彼地毒蛇放哨……您听这些对吗?”他疑惑地问。
索先生点了点头。他从兜里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血沾去。
两位魔法师坐在地板上的 书和羽毛之间。有那么一小会儿,二人无话。世界变得只有烛光的范围那样小。
阿什福德终于发了话:“他得离咱们多近才能施这样的法术?”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据我所知,他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做到——就算在地狱深处也能做到。”
“可还是值得找一找的,不是吗?”
“是吗?”
“嗯,比如说,假如发现他就在近旁,咱们可以……”他思索片刻,“咱们就可以往他那里走。”
“那好吧。”索恩叹了口气,无论声音还是神色都显得不太乐观。
搜寻类咒语需要的头一样——实际上也是唯一一样工具就是一个盛满水的银盘。在何妨寺,索先生的银盘是放在这间屋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的。渡鸦横冲直撞,桌子已经塌了,盘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俩寻摸了一会儿,终于在壁炉里发现了它。盘子倒扣在炉膛里,藏在一堆乱糟糟的渡鸦羽毛和湿乎乎的零散书页底下。
“得有水才行,”索先生道,“我过去总是让卢卡斯从河里打水。搜寻类的法术用流速快的水最好——何妨寺边的河就算在夏天也是急流。我去打水来。”
然而索先生可不太习惯自食其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出了门。他站在草坪上,仰望一空前所未见的星斗。他不觉得自己站在约克郡内的一柱黑暗中;他感觉更像天地陷落,只剩他与阿什福德二人独守一座孤岛或是海角。这念头对他来说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痛苦。这片天地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即使失落不见,他也处之泰然。
他跪在河畔冻硬了的草丛里拿盘子舀水。陌生星斗的光芒从深深的水底直照到他身上。他又站起身来(由于从未消耗过这么大体力,他有点儿头晕)——瞬间感觉到魔法在生发,这感觉势不可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假如有人让他描述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许会说整个约克郡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他一时间已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在哪个方位。他转身要走,结果一个趔趄撞到了阿什福德身上——阿什福德不知何故正在他身后站着呢。“我以为你在藏 书室里等着哪!”索先生惊道。
阿什福德瞪着他:“我是在藏书室里等着呢!我刚还在看古博的《阿波罗的守门人》,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上这儿来了!”
“你没跟着我?”索恩问。
“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回事?另外——您到底干吗去了,拖这么久?”
“我找不着我的大衣了。”索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不知道卢卡斯把它放哪儿了。”
阿什福德挑起根眉毛,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我估计您也跟我一个感受吧?就在我被一把揪起送到这儿来之前,我有种体会,就好像风、水、火焰交融到一起——是不是?”
“是的。”索恩说。
“还有种淡淡的气味,闻着就像野草和山坡?”
“是的。”索恩说。
“仙术?”
“噢,”索先生说,“毫无疑问!这是把你扣在无尽黑暗里的法术的一部分。”他往四周看看,“它有多大?”
“什么?”
“这片黑暗。”
“唔,我自己很难说准,因为这东西是随着我移动的。不过有人告诉过我,说它占地面积相当于我在威尼斯住的那片教区。就说有半亩地吧?”
“半亩地!站这儿别动!”索先生把一银盘水放到冻土地上,往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只看得见他头顶灰色的假发了——星光下,那顶假发像极了一只小石头乌龟,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又是一阵天翻地覆,两位魔法师瞬间一起站在了何妨河的桥上。
“究竟怎么……”阿什福德发了话。
“瞧见没?”索先生阴郁地说,“这法术不准咱俩分开太远。它把我也控制住了。我敢说这仙子法术的不严谨颇令人遗憾。他一定是没用心。我敢说他称你为‘英格兰魔法师’——或者别的什么笼统的叫法。他的法术本是针对你一个人的,结果现在只要是个英格兰魔法师撞上来,就都被套在里面了!”
“啊!”阿什福德道。他没再说下去。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
索先生转身往家走。“就算没别的意义,埃文先生,”他说,“这也算是个极好的教训,告诉我们咒语里用的称谓一定要极精确才行!”
阿什福德在他身后双眼望天。
回到藏 书室,他们将盛了水的银盘放到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上。
这事儿听上去奇怪,不过当索先生发现自己跟阿什福德一起困在了无尽的黑暗里,他的精神反而高涨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提醒阿什福德,说他们到现在还不知如何称呼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并说这必然会给搜寻工作带来极大的障碍——用不用魔法都一样。
阿什福德双手托着脑袋,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干脆就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试一试。”他说。
于是索先生施法了,说他们要找的人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用几条闪闪发光的线将水面平分为四个区间,分别命名为“天堂”“地狱”“人间”和“仙境”。瞬间,一个淡蓝色的光点便闪现在代表人间的那个区间里。
“瞧!”阿什福德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您瞧,先生!不是什么事儿都像您想的那么难。”
索恩点了点水面,分割线消失了。他重新划分了四个区间,这次分别命名为“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其他地区”。光点出现在英格兰。他点了点英格兰那个区间,继续划分水面并查看结果。一遍又一遍,他逐渐将法术细化,光点持久不灭。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
“怎么了?”阿什福德问。
索先生惊叹道:“我想咱们也许没白费力气!这上面说他在这儿。就在约克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