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此乃收录阳明先生遗着之《阳明文录续编》与《王文成公全书》。
顷刻间,刘时敏引领数位宦官,臂挽书卷,步至朱由校御案之前。
令小宦放下书籍,刘时敏躬身向帝启禀:
“阳明心学,枝繁叶茂,陛下欲览其哪一支脉乎?”
“支脉繁多?”
朱由校初启《阳明文录续编》首卷,未及数语,便闻刘时敏之言,不禁惑然。
心学即为心学,何以分脉?
“究竟有几支?”
“回皇爷,大致分七支。”
刘时敏,饱读诗书之宦,当即侃侃而谈。
其出身内学堂,于学术之事,了如指掌。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阳明亦不遑多让,名垂青史者逾百人。
阳明辞世,送葬弟子逾千,外地未归者不计其数,言其三千亦不为过。
师在,弟子尚能循规蹈矩;师逝,则
阳明身后,弟子各立门户,故王学分七家。
江右王门,江西心学,邹守益、徐阶辈为之领袖;
南中王门,广布南方,戚贤、朱得之辈领风骚;
闽粤王门,方献夫、薛侃辈扬名;
北方王门,洛阳为主,尤时熙、孟化鲤辈称雄;
楚中王门,湖南流传,蒋信、冀元亨辈执牛耳;
浙中王门,钱德洪、王畿辈为翘楚;
泰州学派,心学异端,儒家之奇葩,资本主义萌芽之兆,主张“百姓日用即道”,朱恕、颜钧辈主之。
诸派各执己见,断章取义,以阳明心学为基,各创新说。
儒家之特性,犹如万能染色剂,只要脸皮够厚,善于营销,抄他山之石,亦能杂糅其中。
如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孔子初提“仁、义、礼”,孟子扩之,增“智”,董仲舒再扩,增“信”。
儒家之框,无所不容。
“……真乃博大精深。”
聆听刘时敏娓娓道来,朱由校不禁掩面长叹。
若再将倭国心学流派计入,竟达八家之多,蔚为壮观。
忽地,朱由校心生疑虑,放手凝视刘时敏。
“那被朕勒令致仕的邹元标,亦研习心学乎?”
“回皇上,邹元标乃胡直门生,而胡直又为阳明高祖欧阳德之弟子。”刘时敏即刻禀明邹元标师承,此等信息,唾手可得。
“原来如此。”
朱由校闻言颔首,随即陷入困惑。
东林三杰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以批判心学为己任,邹元标身为心学中人,何以与顾宪成并肩?
此中奥秘,令人费解。
“速去探听,邹元标与顾宪成学术观点如何。”
“奴婢遵命。”
刘时敏应声而去,步履匆匆。
望着刘时敏的背影,朱由校心中疑云密布,百思不得其解。
心学分支繁多,实难理清。
韩爌对皇上经筵之“正常”表现大惑不解,而毕自严于内阁办公,却胸有成竹。
毕自严对经筵早有预见,深知此乃皇帝巩固其帝师地位,稳坐内阁首辅之位之举。
经此流程,他日后即便新政失败,亦可保全身后之名,不至于身败名裂。
对于皇上经筵之表现,毕自严唯有感动二字可言。
身为文人,毕自严投桃报李,亦借此机会试探皇上对儒家之态度。
他讲《礼记》,盖因此书乃儒家伦理道德之基石。
只要皇上读过此书,遵循礼制,他便有信心为皇上保驾护航。
至于外廷非议,毕自严深知,皇上心如磐石,不为所动。
正当毕自严沉思之际,吏部文书与一太监携大红托盘步入,托盘之上,乃毕自严本月俸禄。
“毕阁老,请查收俸禄,签回执以便我等复命。”
太监放下托盘,吏部文书呈上堪合。
如今京官薪资,皆由吏部发放。
毕自严略作浏览,挥毫签字,取出官印,于堪合上留下骑缝之印。
吏部文书撕开堪合,一分为二。
自朱元璋空印案起,骑缝堪合应运而生,以防伪造。
纸张撕开,齿痕各异,加之字迹印痕,无从复制。
钱粮之事,皆需堪核造册,正廉署随时抽查。
毕自严非首个领俸之人,内阁辅臣韩爌及中书们亦相继领得俸禄。
皇上依旧“厚爱”韩爌,正五品俸禄,仅五十银币。
俸禄发放,京城官员皆大欢喜。
银币虽非纯银,折价一成,然其流通无阻,不似宝钞废纸一张。
更何况,京城重启金银之禁风声四起,银币购买力坚若磐石。
黄昏闲暇之际,内阁一小室中,两位中书舍人把酒言欢。
三碟佳肴,清茶两壶,陈年老酒一壶相伴。
“陛下赐毕阁老三百银币,真乃厚爱有加。”周宗文举杯轻酌,感慨万千。
“诚然。”姜扬武点头附和,两人同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却因排名靠后,无缘庶吉士之位。
吏部补官之时,他们被安置于内阁中书之职。
“这三百银币,市面上足足可抵四百两银子。”周宗文继续道。
“反观韩辅,身为先帝顾命大臣,却未得陛下青睐,即便陛下为百官增俸,他亦仅得五十银币。”
姜扬武不屑道,“那韩虞臣,又何德何能,敢奢望每月三百银币?”
两杯下肚,姜扬武酒意上头,言辞愈发直率。
“大明现状,你我皆心知肚明,若让韩爌这等文人掌权,大明岂不翻天覆地?”
“慎言!”周宗文连忙提醒,言语需谨慎,以免招祸。
韩爌此人,内阁中书多轻视之,其之所以能入内阁,全凭先帝提拔。
至于办事能力,则全赖身边幕僚。
显然,姜扬武与周宗文皆非韩爌一派。
“刘一爆已辞官,韩爌亦是强弩之末。”姜扬武满不在乎地笑道,“当今圣上重视实干,只要咱们不贪赃枉法,不徇私舞弊,不拉帮结派,陛下自会庇护。”
“咱们身为大明进士,韩爌又能奈我何?难道还敢上本弹劾咱们诽谤朝臣?”姜扬武直言不讳。
他们身为内阁中书,对皇帝喜好洞若观火。
只要不触犯国法,便可安然无恙。
再非万历年间那般,一旦被弹劾便只能请辞自保。
如今皇帝实俸,他们皆可挺直腰杆为官,何惧韩爌或东林党弹劾?
“话虽如此,但有些事儿,能不发生还是最好。”周宗文无奈摇头,话已至此,不便再多言。
“来,喝酒!”姜扬武举杯邀饮,一切尽在不言中。
言罢,周宗文又为姜扬武斟满一杯,笑道:“辽东捷报已至!”
正当二人把酒言欢之际,一文书手捧捷报,匆匆奔入内阁。
“捷报!”捷报声起,周、姜二人迅速放下酒杯,以巾拭面。
内阁夜班,本只负责公文签收,虽备有酒食,却禁饮酒。然时移世易,规矩渐松,饮酒之事,已无人置喙。
整衣戴帽后,二人急步而出。“捷报拿来。”姜扬武率先开口。
“姜中书,此乃辽东捷报,请查收。”兵部文书连忙呈上公文及堪合。
公文签收,自需配合。姜扬武匆匆盖章,急不可耐地浏览公文:“定辽兵马使杨镐报捷,斩敌百余,救回汉民两千余众!”
周宗文与姜扬武共阅捷报,喜形于色。胜战之喜,难以言表,更兼当值之时,此乃绝佳谈资。
“速抄一份备用,将此奏章由西安门递进。”姜扬武吩咐道。
“我来。”周宗文点头,挥笔疾书,抄录捷报。
“又传捷报。”姜扬武感慨万千,“自新皇登基,大明渐入佳境。”
不久,杨镐捷报由西安门递进西苑。至皇帝寝宫外,小太监面露异色,因室内声响异常。
“轻点!对,就是那!”室内传来阵阵欢愉之声,小太监与守夜太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公公,此乃辽东捷报。”小太监低声求助。
“放下,回去。”刘洪眼皮微抬,皮笑肉不笑地吩咐。
小太监不敢多言,匆匆离去。刘洪心中暗骂:“这小子,不懂眼色,皇上正与顺妃娘娘培养感情呢。”
拿起捷报,刘洪步入寝宫门外,高声喊道:“皇爷,辽东捷报!”
“拿进来。”朱由校的声音随即响起。
刘洪推门而入,见皇上正趴在床上,顺妃娘娘则光着脚丫子站在皇上背上。
“皇爷,定辽兵马使杨镐捷报。”刘洪将公文递上,不敢多言
朱由校摆了摆手,示意刘洪退下。他翻身将顺妃裹入被中,笑道:“这小萝莉,也就这点用处了。”
随意翻阅杨镐奏本后,朱由校便将其弃之一旁。他深知杨镐之能,仅在于亲征,帅才不足。
杨镐与毛文龙配合,袭击建奴粮队,斩敌颇丰。
此乃请功之举,然其统帅大军之能,尚需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