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聪目明,此言不虚。”朱由校心中暗赞,眼前弹劾奏本堆积。
杨镐捷报昨夜入宫,今朝弹劾之声四起,杀良冒功之疑纷至沓来。此等情形,大明屡见不鲜。
正统年间,张辅频遭弹劾,朝纲不振,偃武兴文之风盛行。自此,武备废弛,武勋凋零。
正统十四年,陈懋南征,英宗亲征,土木堡之变,军事集团覆灭,武勋失声。大明怪象频现,能者多谤。
成化年间,王越建功立业,封威宁伯,后因汪直牵连,贬谪安陆。
嘉靖时,俞大猷宦海沉浮;万历初,戚继光依附张居正,李成梁威震辽东。
然张居正逝,戚继光难保,李成梁亦养寇自重。天启年间,熊廷弼稍缓辽东局势,即遭弹劾。
崇祯末年,卢象升战死,孙传庭入狱,能者无罪,贤者遭殃。
“夏之令、程正己、曹于汴。”
三本奏章掷地有声,朱由校冷眸凝视刘时敏,“此三人,调往辽东,杨嗣昌麾下任职。”
“陛下,贬抑或平调?”
刘时敏小心翼翼地问道。
“平调。”
朱由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敢言兵事,便先证其懂兵。运粮之事,尚且一试。”
“若不胜任,杨嗣昌可径直弹劾。”朱由校补充道。
“奴婢遵旨。”刘时敏心知肚明,皇帝意在惩戒。
“若抗命不从,直接送刑部。”朱由校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刘时敏闻言一惊,连忙拾起奏章望着其背影,朱由校眼神玩味,深不可测。
弹劾杨镐之奏章,琳琅满目,不下十余本,然仅三人指其杀良冒功,其余皆陈年旧账,聚焦于萨尔浒之败。
文臣武官相争,实乃文官觊觎兵权之举,此乃大忌!
岂容他等闲视之,以为朕乃酒囊饭袋,整日与士卒混迹一堂?
如今,京营几经整顿,精锐归于亲军四卫,老弱则入城建营,京城安稳已握。
至于边疆,朕身为大明之主,自当护佑将领。
朕,乃将领之坚强后盾,岂容胜者无端受劾!
“论军事者,当谙熟兵法,以运粮为例。”
毕自严见刘时敏呈上奏本批示,好奇抬头。
“此乃陛下所批?”
“非也。”
刘时敏连忙摆手,“此乃奴才依陛下之意所批。”
“陛下原话如何?”毕自严追问。
刘时敏环顾四周,低声言道:“若不从,刑部将以越权治其罪。”
“陛下对此等妄议军事者甚是不满,欲严惩之。但奴才不敢擅以言定罪,故有此批。”
言罢,刘时敏递上奏本。
毕自严闻言,若有所思。
陛下屡申官员职守之要,此等妄劾杨镐者,无异于自寻死路。
“不如再加几言。”毕自严思索片刻,对刘时敏道,“欲议军事者,须赴辽东参赞军务,为期半年,若仍欲劾,再行上奏。”
“这……”刘时敏面露疑虑,似有假传圣旨之嫌。
毕自严见状,解释道:“辽东熊廷弼、孙承宗屡请增援,言人力匮乏。周尚书在京亦多次发文,欲调官员赴辽,然响应者寥寥。”
“此法既可解辽东之急,又可止朝臣越权之举。”
毕自严之意,朝臣欲劾,须亲临前线,体验半年风霜,再持证据而归。
如此,既堵朝臣之口,又为辽东解困,一举两得。
“妙计!”刘时敏眼前一亮,当即道,“待奴才回司礼监再拟批红,呈于毕阁老。”
言罢,刘时敏匆匆离去。
毕自严望着其背影,心中暗笑:“这刘时敏,定是回去请示陛下了。”
摇了摇头,毕自严又取出杨镐捷报备份,眉头紧锁。
想到兵部公文提及之箱,更是心生寒意。
斩首百余,皆为真虏,何以确信?
原来,杨镐遣人快马送回一箱,内装百余血淋淋头皮,皆带猪尾。
如今报功,竟以头皮代之。
“此等行径,太过血腥。”
阅罢旨意,要将杨镐诬陷功臣的三人遣往辽东转运司,周应秋亲赴内阁,寻毕自严问个究竟。
于此,他又闻一新讯:毕自严欲使所有议及辽东军务者,皆赴辽东锤炼。
内阁大堂,周应秋惊愕地望着毕自严,问道:“阁老如此行事,岂不畏人言可畏?”
毕自严点头,凝视着这位年仅不惑便登吏部高位的后起之秀,叹道:“然吾更惧大明之亡。”
言罢,他轻啜一口茶,继续道:“吾自履新职以来,终日思索。昔嘉靖朝,严嵩为首辅,父子同朝,贪腐横行,军费匮乏,百官无禄,灾民遍野,无以为生。
世人皆道,严嵩罢黜,世蕃伏诛,天下乃清。
实则不然,犹如海瑞《治安疏》所言:严嵩去后,朝堂依旧混沌,远不及汉文帝之治。”
“严嵩之后,徐阶继之,其贪更甚严嵩,江南沃土,尽归徐家。”
“忠奸难辨,清浊不分。”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相继登场。张居正携先帝遗诏,变法图强,却终遭不幸,身死政消。”
“贤愚何别?”
毕自严娓娓道来,内阁大堂陷入一片沉寂。
坐镇内阁首辅之位,毕自严方知大明之疾已入膏肓。
他欲寻大明之病根所在。
“前日讲《礼记》于陛下,吾亦在深思。”“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四朝,何以成大弊?”“在陛下乎?”
毕自严目光炯炯,望向周应秋。
“非也。”
周应秋连忙摇头。泰昌朝不过一月,难定大局。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皇权更迭,各有千秋。
嘉靖初年,励精图治,国势日盛。然宫中风波迭起,嘉靖遂遥控朝纲。嘉靖末年,海瑞抬棺上书,直指嘉靖之大弊。
隆庆年间,穆宗无为而治,垂拱而天下依旧疾苦。
万历初年,张居正借皇权之力,整顿朝纲,方得一时清明。
然而张居正逝世后,万历不敌群臣,遂行摆烂之策,大明自此步入衰退之途。
“下官愚见,朝堂乃天下祸根。”毕自严眉宇紧锁,周应秋则拱手回应。
“忆昔张太岳《申旧章,饬学政》之疏,已历春秋,臣等遍访百官,未见丝毫变革,吏部亦未曾黜一人。此乃积习难改,冷面难施,浮言可畏之故。忠臣常被谗言所伤,庸臣却因循苟且,博得一时虚誉。故臣等宁抗朝命,不敢犯众怒;宁坏法纪,不敢违私请。”
秋于投机之道,颇有心得。他深知模仿张居正新政,需先究其精髓。为此,他特请旨查阅古今通集库档案。
“吾任吏部尚书以来,提拔贤能,罢黜庸才,屡遭弹劾。”他继续道,“然吾观之,天下弊病,在于朝堂,更在于朝臣之务虚。”
毕自严闻言,手指周应秋,摇头苦笑:“你问我惧不畏人言,有你此言,吾已无畏。”
“陛下励精图治,毕阁老忠心耿耿,大明岂能亡?”言罢,周应秋呈上吏部对三人调动的奏章,“还望毕阁老票拟。”
毕自严提笔,挥毫而就。周应秋此行,实为投诚。见票拟已成,他忍不住又问:“首辅可知,陛下为何禁朝臣妄议兵事?”
毕自严提笔,于宣纸上写下“胡惟庸”三字。周应秋一惊:“阁老之意?”
“文官对武将喊打喊杀,令陛下不安。”毕自严低声道,“李进《昭示奸党录》,你可曾闻?”
周应秋点头。毕自严继续道:“陛下欲重振武事,重启勋贵。若文官与武勋过从甚密,必生祸端。”
周应秋仍感困惑:“可他们是弹劾啊。”
“世事如棋,需观时局。国初时,胡惟庸与李善长等淮西勋贵过密,终致灭族。”毕自严道,“大明偃武兴文已久,万历之初,戚继光亦称张太岳门生。”
言及此,毕自严话锋一转:“吾曾读史,载唐太宗得一烈马,武后请赐三物:鞭、锤、刀。太宗不解,武后言,铁鞭不服,则以铁锤击首;再不服,则以刀刃断喉。”
他目光如炬,看向周应秋:“欲扬先抑,欲擒故纵。你怎知弹劾武官者,是欲杀马还是驯马?”
周应秋恍然大悟,拱手道:“下官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