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是窦建德的妻兄曹旦。
陪着李善道走了这几天的路,李善道与他已是较为熟悉了。
路上走的时候,李善道就觉得这个曹旦好像没甚能力,颇有点小家子气,言语粗俗,且贪爱财货,因见他数觑自己用来镇纸的玉虎,自己便把这镇纸送给了他,他就高兴地合不拢嘴。
这会儿闻得他之所言,愈是映衬了李善道对他判断的正确。
只闻得,他说的是:“阿弟,薛世雄这老狗,威名在外,其部三万步骑,多是打过高句丽的狗官兵精锐!於今,虽有李大将军、黑闼领着兵马,来帮咱了,可李大将军和黑闼领的兵马也不很多,只两万多,加上咱现可用的部曲,才四五万人众。这仗,难打!照俺看,阿弟,还是俺此前给你说的,赶紧请刘神婆,让她给咱算上一卦!……阿弟,你派人请刘神婆了么?”
窦建德摇了摇头,说道:“尚未见。”
曹旦拍着大腿,说道:“阿弟!俺去接李大将军时,就与你说了,让你抓紧去请刘神婆,给咱算一算吉凶好赖。你是咋搞的!这都几天了?薛世雄兵马已到七里井,你还没去请她!”
这位“刘神婆”,是乐寿乡间一个颇有名气的巫婆,早在奉窦建德的令,去长河县等迎李善道之前,曹旦就向窦建德提出了此个建议。窦建德是甚么人物?他怎会相信神婆所言?故此,曹旦这建议提时,他是权当听听,提过以后,就把之抛到一边去了。
宋正本略蹙了眉头,说道:“大将军,薛世雄兵入河间、又到七里井后,各项军务十分繁急,是故大王无暇,遣人往寻刘神婆。当务之要,大王,臣之愚见,不在刘神婆……”
曹旦大怒,打断了宋正本的话,说道:“甚么叫‘不在刘神婆’?刘神婆是九天仙子下凡,能掐会算,算吉凶、卜好赖,准得很!这场仗能不能打,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赢,咱在这儿瞎胡扯咧得再多,也是白搭!阿弟,你听俺的,你赶紧地派人去把她请来,让她给咱一算,是按老宋的意思,迎战打,还是按俺的意思,咱先避让他,退回豆子?,啥不都知道了?”
宋正本咳嗽了声,说道:“大将军,刘神婆卜算得或许很准,但现在我军的形势,与之前已有大不同。李将军、刘将军等领两万余精兵,星夜来助,已到乐寿。於今我军可用之兵力,如大将军适才所说,已足足四五万众!是薛世雄的部将近两倍。就别说我等尚有城池可依,便是寻机出城,与其野战,我军也不是没有胜算。当下之计,宜当妥议进守之方略,而不……”
“而不啥?而不是请刘神婆给咱卜算?”曹旦怒极,奋力起身,怒视宋正本,说道,“你这个老宋,李大将军、黑闼领兵到前,你就撺掇俺阿弟迎战,於下李大将军、黑闼到了,你还是撺掇!撺掇得还更起劲了!各营将士私下里都是怎么说的,你是不知道么?”
训斥了宋正本一通,曹旦转向窦建德,苦口婆心地说道,“阿弟,三军将士私下之议,你是清楚的!凡俺所听到、所知的,俺一五一十都与你说了啊!阿弟,三军各营,诸将士,於今私议,薛世雄兵马强壮,咱们断非其敌手,因以为,不如且还豆子?者,比比皆是!阿弟,将士们都不愿打这一仗,你还要非听老宋的,打这一仗么?好,你要打,愚兄陪你打!可是,至不济,打之前,你听愚兄的好不好?你先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给咱算一算,行不行?”
李善道、刘黑闼等是来援的“友军”,刘黑闼,窦建德当然是很熟,可李善道他不熟,昨天才刚见面,并且李善道才是来援的这支友军的主将,今天是两边头一次坐下来商议迎战薛世雄的方略,而曹旦作为窦建德的妻兄,却在商议刚开始,就把本军内部就“这一仗要不要打”的激烈矛盾,直白无隐地暴露在了李善道、刘黑闼等的面前,窦建德再是英雄,也不免尴尬。
他摸着胡须,看了下李善道,与曹旦说道:“阿兄,俺知道你是为俺着想。”
“这还用说么?阿弟!俺要不是为你着想,薛世雄兵马未入河间,俺就率俺部曲回豆子?了!阿弟,俺为啥未走?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俺的妻弟,俺是你的妻兄?是死是活,你阿兄俺都不能舍下你,得陪着你!你就听俺一次,行不行?你去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算算,看她咋说!”
窦建德不得不把心里话与曹旦说出来了,说道:“阿兄,刘神婆若果真如你所说,神机妙算,算的恁地准,她到如今,还会居乡间之陋室,诸子孙皆在乡间务农?她家不早该富贵了么?”
“阿弟,你又不是不知,卜算之人,能算别人,算不得自己!这就像好医士一样,能医别人,不能医己!再则说了,阿弟,刘神婆家有良田几百亩,她的几个儿子也从未下地干过活啊!”
被曹旦搅和的,眼看这议事是没法再议下去了。
窦建德正不知如何是好,李善道笑着开了口。
他说道:“窦公,曹公所言,以我拙见,确乎良言。”
窦建德怔了下,说道:“良言?”
“窦公,既然按曹公所说的,这位刘神婆算得这般准,那窦公,何不就把她请来,请她算算?”
窦建德说道:“请她算算?”
宋正本等几个文吏,登时急了。
众文吏中,论地位,宋正本最高,论亲近,作为窦建德的妹婿,齐善行与窦建德最亲,但论直言敢谏,首数主簿凌敬。凌敬忍曹旦好半天了,但因知窦建德不会听他的建议,所以一直没有发言,此际突闻李善道居然也这么说,好似是赞同了曹旦的意见,他终於忍不住了。
却见凌敬振袂起身,说道:“大王,恕臣直言,李将军此议,有可商榷之处!”
李善道、刘黑闼等目落其身。
窦建德说道:“主簿何意?”
“大王……”凌敬向着李善道也行了个礼,说道,“将军……”然后发表他的意见,凛然正色,说道,“诚然用兵之道,含阴阳五行之术,然此阴阳五行,绝非民间巫者之谰言。巫者所言,诬妄不实,妄生穿凿,智者所鄙也,焉可取信?今我军与薛世雄部对阵,乐寿等诸县之得失,联李将军、刘将军等部,数万将士性命,尽是系於大王一手,当此之时,理当众志成城,谋者献策,勇者献力,然后唯大王之令既下,三军将士,勇往直前,决生死於疆场,分胜负欲谋定,却若此时,竟车载巫入宫,诸县之地、数万将士之性命,悉托巫之一语,下伤三军之气,上堕大王英名,臣耿直敢谏,不可取也!断不可取!若竟取之,败亡之道也!”
先是曹旦搞了这么一出,凌敬的这番直言进谏,道理是对的,也很合窦建德之意,可凌敬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李善道也给“批评”了,窦建德这会儿的心情,不好形容。
却也亏得他确有雄主之姿,待凌敬进言过后,没就凌敬的话表达自己的意见,抚摸胡须,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这个主簿,与俺阿兄一样,都是心直口快的人。薛世雄统三万精锐而来,来势汹汹。说实话,这一仗能不能打赢,俺心里是没有底的。幸赖二郎与俺素未谋面,义气为重,率黑闼等诸君,兼驰赶来相助於俺,感谢的话,俺不多说了,这份情意,俺铭记在心。俺久闻二郎智勇兼备,这一仗怎么打,尚多依仗二郎。主簿所言,不知二郎怎看?”
昨晚一顿酒宴,窦建德亦是主动与李善道亲近,已是以行第呼他。
李善道坐在席上,向着凌敬拱了拱手,说道:“主簿骨鲠之士,勇於敢谏,真公之良臣也。主簿,你先请坐。”候凌敬坐下,对窦建德说道,“窦公,我还是那个意见。”
“还是那个意见?二郎是说,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
李善道说道:“曹公既这般推信刘神婆,请她来一算,并无坏处。再一个,窦公,我昨天才到,薛世雄部的敌情何如,只听窦公为我说了下,尚未亲眼得见,我意,要不今天的议事就先到此为止。窦公去接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我亲自去瞧瞧薛世雄部的兵马到底有多精壮!”
“二郎,你要亲自去打望薛世雄部?”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窦建德皱起了眉头,劝阻说道:“二郎,此去七里井,百里之遥,道路不近,且则,薛世雄,宿将也,在其营外周边,必有游骑、巡逻,二郎亲身往去打看,万一若是遇险,如何是好?”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从容笑道:“窦公,正是因其宿将,其部兵众,乃是大敌,我才要去亲自去瞧瞧,看看他威风的。如果只是小猫小狗三两只,我还没必要去瞧了呢!”
“二郎,主意已定?”
李善道说道:“百里地,也不算甚远,我等下就出城,现在是上午,至迟明天傍晚前,就能回来。窦公,那个刘神婆家在何处?离乐寿县城远么?”
“远是不远,半天就能把她接来。”
李善道起身,说道:“好!窦公,公若无有异议,就这么说定了。公遣人去接刘神婆,我这就准备一下,出城往觇薛世雄部虚实。等到明天傍晚我回来后,刘神婆的卦,也已给窦公你算过了,薛世雄部的底细,我也已经看过了,到那时,咱们再具体计议进战方略,何如?”
窦建德见他心意已定,他是援军主将,做不了他的主,也就只好同意。
确实是担心李善道这一去,可别遇到危险,窦建德问他,说道:“二郎,你打算随行带几多人马去探?”
李善道笑道:“我去瞧一眼就回,值当带几多人马?百骑足矣。”
窦建德说道:“百骑怎么能够?二郎,你地理不熟,俺再调俺亲卫百骑与你。”令侍立在李善道身后的苏定方,说道:“定方,俺这亲卫百骑,你来统带,你必须要保护好二郎。”
苏定方躬身抱拳,大声应诺。
便即就此定下,李善道亲去探视薛世雄部虚实,窦建德派人去接刘神婆来卜算。
窦建德亲自送李善道出府,却在出府之后,李善道没有立刻就回营准备动身,而是说道:“窦公,请借一步说话。”与窦建德走到边上,与他低语了两句。曹旦、宋正本等,看见窦建德在听完了李善道的话后,很明显的,最先是呆了一呆,但旋即他露出了恍然之色,点了下头。
李善道与窦建德说了甚么?
这个疑惑在曹旦、宋正本等人心头升起。
「15.1.
今天大约只有一更了,亲戚脑出血,住院了,等下可能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