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铺了地暖,柳扶光便脱下斗篷。
侍女上了茶,沈书华便招呼人下去,一室之内,只有他们三人。
沈书华抿口茶,率先开口,“你来了天枢国,阿辞便写信告知了我,我便想,你或许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难得再见,便当闲聊了。”
柳扶光点头,笑道,“沈大哥爽快,扶光恭敬不如从命。”
“不瞒沈大哥,扶光此处前来,就是想知道十二年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再就是那年灵隐寺大火。”
沈书华笑,“你是想知道灵隐寺大火那位贵人吧?”
柳扶光点头。
沈书华叹气,“我也只知道是皇室中人,走之前,禁卫军包围了整个寺庙。”
“至于十二年前的事,恐怕得从十七年前讲起,扶光大可当作故事来听。”
孝宣18年,冬。
暮雪纷纷,飘雪如花,雪景如画。
少年眼含星光,一身红衣,披上同色系斗篷,脖颈上围着狐裘,在白雪处格外显眼。
他蹲在门口,时不时望向街道尽头,满心满意等待什么。
夜色苍凉,雪花飘落于墨发。
陈轻提灯从府里走出来,继而在他身旁坐下,“小世孙,您已经等了大半天了,眼下已然天黑,不如奴才替您等着,待小公子过来了再让人知会您。”
沈书华摇头,斩钉截铁开口,“伯伯,娘亲说过,家人便要用真心对待,他即将是我弟弟,作为兄长,我希望是他在异乡第一个见到的亲人,您回去吧,华儿一人在此守候便可。”
陈轻叹气,小团子坐在门前,双手撑着脑袋,背影幼小但坚定无比。
“伯伯,您回去,华儿一人足矣。”
见陈轻还在,沈书华催促,早年伯伯在战场上受了伤,畏寒,他怎么可能让伯伯陪他?
陈轻见沈书华眸中坚定,无奈,只得进去,他知道,沈书华从小便倔。
他得回去给人多拿件斗篷和手炉。
一炷香过后,无人的街道,马车声显得尤为大了些。
沈书华来不及接陈轻手里的手炉,兴奋起身,眼巴巴朝马车方向望去。
马车停他面前,沈书华踮脚,似乎想看清马车内的人。
等人放好脚凳,他上前两步,站在马车旁。
车帘子掀开,一身雪白的团子探出头,他眼睛微肿,桃花眼眸漆黑毫无属于孩童的天真。
但还是让沈书华看直了眼,新来的弟弟那泪痣生的极美。
就像是女娲娘娘的点睛之笔。
沈书华伸出手,笑道,“我是沈书华,以后便是你的兄长,你叫柳扶光对吗?”
柳扶光怯生生看向他,微微点头,目光向下落在那伸来的手。
沈书华看出他不适应,他便向平日里哄沈鹤辞那样哄,“没关系,哥哥在这儿,跟哥哥回家。”
柳扶光打量他,既没拒绝也没答应。
沈书华张开怀抱耐心等待,仿佛春日里的暖风。
思考良久,柳扶光怯生生张开双臂抱上那温暖。
沈书华内心偷笑,小孩子嘛,得哄着来。
令他意外的是,柳扶光很轻,比沈鹤辞轻,看样子倒是跟沈鹤辞一般大。
柳扶光任由着被抱进府里,他乖巧趴在怀里,抬头望向那略显稚嫩的脸,转而扭头望向前方。
回到寒青院,沈书华将柳扶光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可要用膳?”
柳扶光打量四周,随即摇头。
“咕~咕~咕~”
柳扶光:……
脸颊瞬间滚烫起来,他羞怯垂眸,不敢看沈书华。
若是发生在父亲面前,柳扶光至少挨顿毒打。父亲一向不喜他,肚子叫出了声会被骂不知礼仪。
家中庶弟也会嘲笑他。
正当他以为会被嘲笑时,头顶一阵触感,他疑惑抬眸。
沈书华小手轻放在他头顶,笑道,“为兄也饿了,不如扶光陪兄长吃点?好嘛好嘛,就当给新兄长赏脸了?”
柳扶光望着他,目光探究,仿佛是思考这句话是玩弄他还是真心话。
好似下定决心,柳扶光点头。
沈书华自豪一笑,他果然很适合哄小孩子!
等下人们部完菜退了下去。
见他迟迟不动筷,沈书华便当他是来了陌生环境浑身不自在。
他给柳扶光盛碗汤,递过去,“安心吃,以后这便是你的家。”
“对了,母亲本是亲自迎接,可身子不适,便早早歇下,明日我们便去见她可好?”
柳扶光小口喝汤,旋即点头。
沈书华替他夹菜,“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嗯……扶光几岁了?”
柳扶光如实回答,“五岁。”
沈书华正愣住,可他样子明明更像是三岁小童。
他脑海中有个不成文想法,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世人皆道,鬼谷谷主柳含稳与其夫人沈明瑜琴瑟和鸣。可,为何沈明瑜病逝后,少主柳望舒却将柳扶光送至天枢国?
沈书华摸摸他脑袋,笑道,“那我们扶光也是哥哥啦!”
“那小哥哥今晚跟着大哥哥睡觉好嘛!”
柳扶光抿唇,可沈书华眼里的期待实在太过于浓烈,寄人篱下,总不能让人觉得他太作,一番权衡后,他点头应允。
沈书华发自内心一笑,真好。
翌日,大雪飞扬,压上山茶。寒青院开满山茶花,左侧红似火,右侧白如雪。
柳扶光被沈书华抱在怀里,一夜好梦。
久违的安心的怀抱啊,跟兄长很像,在鬼谷,兄长也是这么抱他睡觉。
他的好兄长。
骗子。
明明说好一起逃跑,可却将他骗上了马车,哥哥留在了那地狱,想到这,柳扶光心里绞痛,他想兄长了,要是让父亲知道是兄长放跑了他,兄长不免一顿毒打。
望舒照亮了他,可扶光却无法照耀兄长。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太阳。
眼泪不知不觉滑落,柳扶光小声抽泣,害怕吵醒身边人。
哭的实在是过于投入,丝毫没注意到身旁小少年早已醒来。
少年轻拍他后背,柳扶光身子一僵,抬头看去。
“原来躺我身边的是只白团子小花猫啊~”
“好啦,再哭下去人家孟姜女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咱们不哭了啊,乖~”
被这么一安慰,柳扶光哭的更凶了,眼泪不值钱的流。
沈书华慌了。
好说歹说,耐心哄。
“是想家了?还是想望舒哥哥?”
柳扶光哭够了,抽噎道,“……没有……家……想哥哥了……”
沈书华抱起柳扶光,道,“嗯,从今往后,这儿便是你的家,至于望舒哥哥……放心,他有祖父的人暗中保护,现下已经离开鬼谷,扶光安心在这儿住着,我们一起等望舒哥哥回来。”
“当真?”
“比真金还真。”
柳扶光由衷一笑,点头,“多……多谢……”
沈书华轻笑,“一家人,不用谢。”
柳扶光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人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不是吗?
两人洗漱过后,便去了世子妃院子。
屋里铺着地暖,加之炭盆,很暖和。谢云枚手里握着暖炉,身上盖着羊毛毯,面色苍白,屋内没有熏香味,而是浓郁的药味。沈鹤辞由着人抱在怀里。
“世子妃,世孙带着小公子来了。”
柳云枚闻言,眼睛一亮,道,“快!快让人进来!”
沈鹤辞见母亲这么兴奋,歪了歪脑袋。
“母亲!”
“见过世子妃。”
谢云枚将暖炉放下,起身将两人扶起来,他先是摸了摸沈书华脑袋,再蹲下身抱住柳扶光,“好孩子,快让舅母好好看看,怎么这么瘦啊!翠云,去叫大夫!”
沈书华自觉退了出来,起身抱上沈鹤辞。
柳扶光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小心翼翼回抱回去。
“舅……舅母……”
谢云枚泛着泪光,抬头,“哎~舅母在,长相随了母亲。”
沈鹤辞歪了歪脑袋,直勾勾望着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漂亮哥哥,“娘亲,娘亲,要抱抱。”
虽是喊的娘亲,却是看的柳扶光。
见他一直望柳扶光,谢云枚牵起他的手,随后蹲在沈鹤辞面前,笑道,“阿辞,这是扶光哥哥,以后要与扶光哥哥友好相处哦~”
沈鹤辞乖巧应下,对柳扶光张开怀抱,“扶光哥哥~抱抱~”
柳扶光瞬间不知所措起来,他不会抱小孩。
沈书华眸光一转,不由分说将沈鹤辞递到柳扶光怀里。
柳扶光动作无比小心抱着他,沈鹤辞满意趴在他怀里,他嗅到了好闻的青莲香,沉沉睡去。
直到大夫来给柳扶光看病,沈书华才从他手里接过熟睡的沈鹤辞。
就算不看病,柳扶光心里也清楚他身体状况。
大夫皱眉,“小公子可否将袖子挽袖让老夫看看?”
柳扶光垂眸,轻轻摇头。
大夫看向谢云枚。
谢云枚了然,走到他跟前,与他平视,哄了好一会儿,柳扶光才不情愿将衣袖撩起。
撩开那一刻,看清楚他袖子上的痕迹后,一室之内,竟无人说话。
数不清的鞭痕新旧交替,还有一道刺眼的络铁印记,十分骇人。这仅仅是一只手臂,谢云枚于心不忍,眼里泛起泪花,沈书华更是满脸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心疼。
大夫看完后,说道,“王妃,小公子体内有十五种复杂的毒,另外就是身上新旧伤……那毒……恕草民无用!”
柳扶光面无表情,鬼谷谷主研制的新毒,他要是能解开,那鬼谷他来当家。
“可有办法抑制毒?”谢云枚问道。
“单纯抑制毒在体内扩散倒是可以。”
得到肯定答复,谢云枚点头,给了大夫诊金的三倍,还让陈轻亲自送客。
沈书华恶狠狠道,“扶光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替你报仇!!!”
柳扶光见他不似作假,又看了看眼里含泪的谢云枚,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来到王府的第二晚,柳扶光是抱着沈鹤辞睡的。
自那以后,沈鹤辞天天缠着柳扶光,要柳扶光抱。
在沈家俩兄弟的关怀下,柳扶光渐渐对两人敞开心扉,和安王府里的人相处自如,渐渐活泼起来。
柳望舒每月都会给柳扶光写封信,长此以往,从未断过。
鸿雁飞,思念达。
那阳光的小太阳回来喽!
这些年,柳扶光带着沈书华翘课摸鱼爬树,然后一起被先生罚抄。唯一不同的便是柳扶光考核稳坐第一。
这让沈书华大跌眼镜,明明是一起翘课的,他怎么就是一甲?
对此,柳扶光表示,以后沈书华不必在心中构想神童模样,因为神童就在他眼前!
两人结交狐朋狗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甚至被狗追着跑。
除此以外,两人常常溜出去的狗洞被发现后,齐齐被谢云枚罚抄。
原因无他,他们俩带着沈鹤辞出去玩,好好正门不走,偏偏要钻狗洞,美其名曰寻求刺激感!
孝宣二十三年春,游园诗会,沈鹤辞正在跟一群皇子世家公子比诗。
柳扶光面纱遮盖半边脸,无聊打呵欠,手肘戳了戳身旁同样无聊犯困的沈书华。
“祖宗……”沈书华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又怎么了?”
这已经是柳扶光第三次“骚扰”他。
“别睡了,迎春花开了,我们去折了送阿辞。”柳扶光靠近他,小声说道 ,“在这儿多无聊啊,走啦~”
不待沈书华回答,柳扶光便拉他悄悄离场。
沈书华见他还戴着面纱,说道,“你就不能把脸上那玩意儿摘了,搞得好像我带你私奔一样!”
柳扶光步伐不减,“你确定不是我带你私奔?”
沈书华:“都是什么跟什么?”
柳扶光:“哎呀,昨晚牙疼,今早起床嘴都肿了,我不戴个面纱还怎么见人?”
沈书华:……
柳扶光目标明确,来到被锁着的门前停下,他指了指对面,说道,“喏,里面便是迎春花。”
沈书华满头问号,“你怎么这么笃定?”
柳扶光耸肩,“那不废话,来的时候我便记住了路线,再说,我对气味很了解的好吧!”
自小他便有过目不忘本领。
沈书华想到当年柳扶光来安王府第三天便缠着他要去王府逛逛,再后来柳扶光就能轻车熟路带他钻狗洞。
想了想,沈书华说道,“可这门怎么开?”
柳扶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纯玉发簪,得意洋洋看着他,仿佛是在求夸奖。
沈书华:……
在柳扶光的一番操作下,“啪嗒!”锁掉在地上。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园黄色花朵,有些小花飘落到地上。
迎春花在万物凋零的早春绽放,为大地带来一丝生机,那是新的希望与新的开始。
柳扶光喃喃,“满园春色一人独赏,着实可惜。”
沈书华一噎,旋即反问,“我不是人?”
柳扶光:……
嗯。怎么会不是呢。
柳扶光伸手折了两支,还想折第三支时,被沈书华握住手。
柳扶光:???
“嘘,”沈书华食指抵上唇,“我嗅到了危险!”
柳扶光:“嗯?”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前方,是几条狗如狼似虎盯着两人。
柳扶光眼皮抽搐一下,“哥,看前方。”
沈书华:……
“快跑啊!”
两人拔腿就跑!
“汪汪汪!”
柳扶光吐槽,“怎么园子里还有狗啊!想谋害谁!!!”
沈书华大喊:“分开跑!”
两人分别往左往右跑。
那是几条狗也兵分两路追!
柳扶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途中,追他那群狗似乎被其他人吸引,追别人去了,但,有一条狗锲而不舍追他,够呛!
柳扶光见池塘假山,回头嘲讽一笑,“狗东西再见!”
话音落,柳扶光一跃跳进了池塘假山。
大黄狗停在池塘前,汪汪直叫!
“嚯哟~小可爱居然不过来,”柳扶光先是看了下岸边的狗,随即转头,“我可真是个天……”
话还没说完,柳扶光沉默了。
怎么这儿还藏了一个人?
承桑知许不可置信看着他,他偷偷将狗放进迎春花园,想报复欺负他的太监,怎么他被狗追了?
他看的一清二楚,柳扶光是被狗赶上来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怀心思,沉默着。
“咳咳。”
柳扶光率先开口打破宁静,“我认识你,冬至梅园那小孩儿,你还记得我吗?我那时候帮你揍了那群狗奴才。”
承桑知许脸颊不自觉红了起来,他点头,有些不敢看柳扶光。
见他害羞,柳扶光顿时来了兴趣,他轻笑一声,“你眼睛这么好看,低头干嘛?这就被我迷倒了?哎呀,我知道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承桑知许抬眸,神色认真,“你是仙子。”
柳扶光:?
“你还仙女呢!”
柳扶光说,“叫哥哥。”
承桑知许乖巧喊道,“哥哥。”
柳扶光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乖,以后就是哥哥的人。”
承桑知许点头,“嗯,以后我娶漂亮仙子哥哥。”
柳扶光一噎,这都什么跟什么,谁这么过分,教小孩子说这种话!
“哥哥不愿意吗?”
柳扶光对上那真挚的眼神,心底一软,鬼使神差应了下来,“好。”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柳扶光扶额,被自己蠢笑了。
罢了,小孩子嘛,不会放心上的。
柳扶光将手里一支迎春花递给他,“喏,费了好大劲才折来,送你了。”
承桑知许愣了一瞬,缓缓接过那支花,眼里闪烁熠熠星光。
柳扶光含笑摸了把他的脸颊,“下次见面记得带我去看山茶花啊,花可不能让你白拿。”
承桑知许点头,“好。”
柳扶光回首,见大黄狗已经不在,转身就要走,退出假山前,他笑道,“小笨蛋,再见!”
承桑知许被那抹笑晃了眼,桃花眼中是温柔的春光。
你再次把春天带给了我。
哥哥,我会来娶你,这是长久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