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奥敦图娅那日，月光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来到溪流旁。
溪水没有名字，只是策马路过时，奥敦都会在此停留、饮水。
盒中的骨灰原没有很多，一捧而出，随水流去。尽头是哪里，她不知晓。
许是哪处江河，又或是山脚下的湖水。总会归去的。
回去的路上遇到姜峰的越野车，就停在原野尽头那条新的公路边上。姜峰穿着件黑色皮夹克，靠在车头缓慢地点上一支烟。
远看去，仿佛公路片里的男主人公。
在月光开口之前，姜峰朝她笑了一下，解释道：“扎什大叔说你可能在这边。”
因为清晨看到她抱着骨灰盒出门，扎什很容易就猜到了女儿要做什么。他愿意留给女儿空间去消化这件事，虽然担心，却并没有过问。
可在马场遇到姜峰时，对方随口一句“今天月光怎么没来”，仍是让扎什心生忐忑，就拜托了姜峰下班时开车去接人。
扎什以为，女儿如今的失落和沉郁，或许不仅因为奥敦的死，还与原遗山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只是感情上失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扎什觉得姜峰人不错，大城市来的孩子，读过书，受过教育，说话文质彬彬，身为领导，却丝毫没有架子，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是个相当不错的对象。
如果女儿愿意接受姜峰的好意，说不定，能从死气沉沉里走出来。
姜峰自然也感觉到了扎什有意促成好事，接到拜托，欣然前往。
只是没想到，今天的月光，似乎比以往更沉默，也更难以接近。
听到姜峰的解释，月光只是平静地问：“所以？”
察觉到她的不悦，姜峰花了两秒来思考措辞，尽量不显得唐突：“没什么，只是下了班要回县城，顺道送你。”
月光低下头：“谢谢，但不用了。我今天不去县城。”
姜峰愣了一下：“那你……”
“牧场边上有蒙古包。”
姜峰神色一瞬严肃起来，看了看远处的阴云，抬手拿掉嘴里咬着的烟，有点感到头疼的样子。
“不行，今晚可能会变天。”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有些强硬，又补了一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的天气。”
月光说：“我清楚，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暴风雨，你有什么分寸？”
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牧民们深受其害，上山放牧的时候遇上恶劣天气，被困住一两日都是轻的，也有人因此丢了性命。
姜峰眉头紧锁，拉开车门，无声地施压。
月光只是感到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绕过他，朝自家蒙古包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很快追上来，腕上一紧，她本能回肘一击，不妨对方反应更快，侧身避过，自身后将她连手臂一同抱住了。
“这么大脾气？”
姜峰带笑的呼吸吹着她耳廓，她挣了两下，他才松开桎梏，任她回过身，瞬也不瞬地注视。
她眼神里不带愤怒，倒更像是困惑。
“你想怎么样？”
姜峰叹一口气，摊开手：“你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事。毕竟你阿爸特意拜托我送你回去。”
他加重语气：“我答应你阿爸了，不能言而无信。”
见月光终于有些松动，他再接再厉拿出手机来：“你要是非住草原上不可，自己打电话和你阿爸说。”
月光沉默地看着他递来的手机，没接，向前和他擦身而过。
姜峰笑了一下，回过头，她已经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不长不短的车程，她始终静默，偏头看着窗外。
姜峰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她，心想除了漂亮与扎什形容的一样，性格简直大相径庭。
三年前他随梁嘉业到这边实地考察，最先去的就是扎什的牧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结识的当地人，也是扎什。
调令下来的时候，他本不愿意接受，但梁嘉业承诺了未来回总部的晋升作为置换条件，他同意了，之后一直留在这边生活、工作，交集最多的人，还是扎什。
他听扎什讲了很多关于女儿萨仁图娅的故事。
在姜峰与萨仁图娅未曾谋面的幻想里，这个女孩应当是充满活力、无所畏惧的。可显然，现实与他的想象不符。
即便如此，他仍是在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吸引了。
那是她不久前第一次来到基地，被扎什介绍给大家认识的时候。
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扎什说自己的女儿很漂亮，竟然不是妄言。
男人的喜欢一开始总是很肤浅地流于表面，可这是他对月光求知欲的开端。
随着获取的信息越来越多，月光在海市的经历也在他脑海中拼拼凑凑有了具体的故事。
——一个草原女孩怀揣梦想去海市做骑师，经历了无数冤屈，沉寂三年，委身给高高在上的原先生，虽得到帮助平反，却得不到同等的感情回馈，注定不会有结局，于是失意回到家乡疗伤。
那可是原遗山。
姜峰心想，如此天之骄子，惯了高高在上，又怎么能当真会倾心爱一个人。
纵使在点亮滨江高楼大屏求婚的新闻里，媒体都认为“月光”该是求婚者的命定之人，可姜峰却清楚，她既然抛舍了那般壮阔的表白，逃回故土，各中必有因由。
豪掷千金搏红颜一笑，于原遗山来说也未免太过容易。
更何况，原家如此高门，怎会允许他与一个草原姑娘善始善终呢？
齐大非偶，古有明训。
姜峰把月光送到家门口，看着她下车，道谢，微微扬起唇角。
他很自信，月光总有一天会接受他。毕竟，若她与原遗山真那么容易两情相悦皆大欢喜，又何必如此失意落魄地回来？
原遗山给不了的温柔小意，凡俗烟火，他是给得了的。
就算她拎不清，他相信，扎什和宝云也是拎的清的。
姜峰驱车离去，并不为她今日表现出来的铜墙铁壁而感到心灰意冷。
他相信她会想清楚的。
-
月光回到家，宝云正在厨房蒸包子，她进来要帮手，被打发去集市打两斤牛奶回来。
“都喝完了，明早得煮奶茶。”
月光领命出门，走在还很陌生的街道，没来由一阵恍惚。
人声喧响，三轮车和电瓶车擦着她驶过狭窄的街道。她蓦地站住脚，环顾四周，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哪里。要去做什么。该往哪里走。
鼓膜里是刺耳的蜂鸣，她怔愣地站在街道正中，看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接着，有什么推了她一下，她踉跄着朝旁边走了两步。
“别挡路啊！”
随着这一声唤，蓦地脊背生出冷汗，大脑嗡嗡作响，她垂眸看到手里捏着的零钱，松了口气。
对，她想起来了。
她要去打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