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雨纷纷,一行白鹭云中来。
这一日,云梦山去往河内的官道上,远远的行来了一簇人。
身形极其雄壮的速该,骑在一匹高大的丑马上,威风凛凛走在队伍正中间,一副大哥大派头――的程远志身旁。
张扬胯乘一匹黄鬓马在另一侧,神色多少有些不愉――他新纳娶的张氏被留在了山上。
三人并齐而行。
前面是身形敦实骑着丑马的力二,肩挎一个大大的包裹,行走间,手按刀柄,神色警惕的四下张望着。
狗腿子作派一览无余……
为此,程远志说过他很多次,叫他不要鬼鬼祟祟,姿态要堂正,要像一个大家之忠仆,望族之前卒。
奈何,许是力二当惯了贼人,无论再怎么努力,所展现出来的总是一副无良爪牙模样。
队伍的后面,则是个俊俏的辨不出性别的少女,一袭白衣沐春风,轻坐红马徐徐行。
行走间,白衣少女时不时回过头,恋恋不舍的看向来路。
程远志转过头来,温声道:“张小鱼,你舍不得离开云梦山?”
“要不你回去吧……”
张小鱼急摇头忙摆手,不敢再回头看。
一行人脚程很快,天将中午就到了怀县。
怀县是河内郡的治所,河内郡隶属司州(司隶校尉部),此地已属京师范围,河对面不远便是虎牢关。
……
怀县正街上,本地人杨俊开了家茶楼,平时以点评别人为乐。
他有一双洞察入微的眼睛,寻常人只需看一眼,听一言,便可断定此人有无才学,日后成就高低。
但乡亲们都不信他,是以生意比较冷清,唯有外地人经过时,茶楼方有一些生意。
杨俊知道其中缘由,他是获喜县人,自小举家搬来怀县,怀县城里百姓大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有几斤几两,百姓们并不清楚,百姓们只是不愿意相信,眼皮子底下会有一个能断人前程过往的高士。
鼠目寸光,哼~
如是想着,杨俊颓废的靠在二楼临窗木台上,手里拎着一茶壶,就着壶嘴儿胡天海地的喝着。
茶壶里面装的是酒……
茶楼里卖的也是酒……
挂羊头卖狗肉是古往今来所有商家的基操了,他也不能免俗。
正饮的痛快,杨俊眼角余光一亮,撤开酒壶,对楼下街道上招手道:
“几位客官,慢行,慢行!”
“且让某评一评……”
程远志勒马而停,纳闷的望着二楼上这个醉醺醺的文士。
杨俊“噔噔噔”从二楼窜了下来,摇晃着身躯,拱了拱手,一把攥住马缰道:
“在下杨俊,字季才,特请诸位入内一叙,一歇。”
“叙一叙倒是可以,不过这茶资……啊,这酒资怎么算?”
程远志皱着眉头,身子后仰,尽量离他远一点,以免被喷一脸酒星子。
杨俊大着舌头道:“某的买卖,自是童叟无欺,一分价钱一分货。”
要付钱...程远志摇摇头:“算了,赶路要紧,我等眼下既不饿,也不渴。”
说罢就要收回马缰缰绳。
杨俊登时急了,连忙说道:“高士且慢!我看阁下行色匆匆,旅途疲累,何妨暂歇,且听在下一言,若说的准,高士便如数付钱,如何?”
“若说不准呢?”程远志问他。
“那阁下自去,某绝不取一文。”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机会白吃白喝,程远志自然要停一停了。
众人当即下了马,程远志随杨俊入内直上二楼,张扬等人俱留在一楼用餐。
两人分宾主坐好。
不多时,酒菜齐备,杨俊沉吟道:
“阁下自北门入,往南行,必是往洛阳求官。”
程远志笑而不语,一副愿听下文的神色。
怀县四通八达,城门四向,往东是冀州,往西是河东,往北是太行云梦,往南自是去洛阳。
且刘宏卖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一行人穿的又华丽上档次,对方看出这点并不难。
杨俊也意识到这一点,砸吧着嘴,仔细打量起程远志面相,忽然神色一变,讶道:
“我平素好看人面相,断人前程,与汝南许邵并为南北二断,今日竟看不出阁下之前程过往,怪哉,怪哉。”
“阁下天庭横断,本该早夭,今却气运如虹,直冲九天,竟是前途无量之态。”
“如此,如此……”
程远志哈哈一笑,接过话头:“如此不正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杨俊一愣,旋即抚掌大笑:“妙啊,甚妙……”
两人边吃边谈,大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态势,推杯换盏间,将各自来历道出。
程远志把自己艺名“袁射”告诉了他,来历倒是没说,只说自己是河北人士。
杨俊约摸三十岁年纪,谈吐不俗,对时政时事都有独特见解,程远志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关键处,偶尔插一两句嘴,也颇有画龙点睛之妙。
倒也令杨俊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俊停下筷子,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你快问我为何叹气”的神态。
程远志假装没看到,自顾自吃着菜。
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没有眼色,还喜欢拆台的人……
杨俊等了会,不见“袁射”来问,便开口道:
“我这家茶楼格调高雅,酒菜美味,可平时生意却格外冷清,门可罗雀,唯有外地客商行人路过时,方才有些起色,袁兄弟可知其中原委?”
当然知道...程远志停下筷子,斟酌着言语道:“世道不宁,百姓贫瘠……”
杨俊大手一挥:“哎,袁兄弟此言差矣,我这茶楼,普通百姓们哪里吃的起?这茶楼本就是为名士显贵们开的!”
“河内呲邻京师,资产富饶,名士众多,可他们宁愿过河去往洛阳或汝南,听太学名士和许邵的高论,也不愿在此地逗留,这是何故?”
程远志微微一笑,面带自信说道:“在下不知。”
言下之意,这事我知道,也有办法解决,但不会轻易告诉你。
杨俊瞬间便领悟到了这一点,当即爽朗一笑,劝酒劝菜,愈发热情起来。
半个时辰后。
眼看酒菜将尽,对方仍是不肯透露半个字,杨俊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自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从桌面上缓缓推了过去:
“袁兄弟,还请直言相告。”
程远志伸出手指,点了点银锭,沉吟道:“杨兄是求财?还是求名?”
“两者兼而有之。”
“如此,颇有为难,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俊愿听高论。”
程远志呵呵一笑:“我有一策,可令阁下名声大噪,财源滚滚,是以……”
“是以什么?”杨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又焦急,仿佛百爪挠心。
这感觉,就像听书听到爽处,对方啪的拍了下木板,来了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让人急的想掀桌子。
“是以,得加钱。”程远志忍住笑,开出价码。
顺手牵羊的事,不干白不干,钱这种东西,谁会嫌多?
更何况,此事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
“嘿呀,区区钱财都是小事,你倒是快说呀!”
看得出杨俊是真急了,程远志不再卖关子,将所思计划娓娓道来。
……
下午,茶楼里仍是门可罗雀,门口忽然贴出了一幅巨型字帖横幅,上写“热烈欢迎大汉名士、四世三公、袁家子弟、云梦居士、袁程手光临本楼。”
这条横幅迅速引起了当地百姓的骚动和名士们的瞩目。
不管认不认识袁射,光看这一长溜的名号,就觉得此人必然不凡。
不过这口气太过狂妄。
得知消息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其中名士们的看法出奇的一致:我等久不露面,现在竟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自称名士,自称云梦居士?
袁家子弟也不行!袁家子弟里酒囊饭袋还少吗?
横幅贴出去没多久,茶楼里已是人满为患,坐都坐不下了。
来一睹风采者有之,来砸场子者有之,来看热闹的亦有之。
大家都想瞧一瞧这位云梦居士的风采。
如果顺便能将他踩进泥巴地里,狠狠羞辱一番,那便更好了。
大家都是文人嘛,文人好斗,文人相轻……
杨俊遂应众人之邀,命人在店门口搭建高台,摆出论道的架势。
稍后,杨俊登上高台,扬声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云梦居士光临本店,让我们一起来目睹他的风采,大家鼓掌!”
说罢,他率先拍起了手,巴掌都拍红了。
然而四下里,密密麻麻的百姓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杨俊尴尬的咳嗽了声,退了下来。
这时,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高台。
上面忽然出现了三个人,一位白衣文士及两个书童。
其中一个书童极其清秀好看,身姿摇曳;另一个书童则身高九尺,虎背豹眼。
两个书童反差巨大的形象顿时对大家造成强烈不适。
白衣公子放下瑶琴,风度翩翩的拱了一圈手,自顾自坐下,轻轻弹起了琴。
原来这就是云梦居士,一个弹琴的!
荒缪,离谱,胡闹,儿戏!
众人恍然的同时,脑海中齐齐涌出这几个词语。
正要拂袖而去,忽听袅袅琴声如细语倾诉,又如春雨润酥,从高台落下来,入耳入心亦入魂。
瞬间令众人暴躁的心态平静下来,就连夹杂在其中,准备砸场子的名士们,也都侧耳倾听起来。
好的音乐是雅俗共赏的,甚至连野兽都可以听懂。
这是一首新的曲子,大家都没听过。
如泣如诉,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很快,一曲终了。
台下寂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众人纷纷要求台上再奏一曲。
杨俊喜滋滋的看着这一幕,适时登上高台,张开手臂道:
“诸位,诸位!且入内安坐,云梦居士今日共有三曲献上,大家不如一边品酒品茶,一边听这天籁之音,岂不美哉?”
“下来,滚下来……”
“谁要听你啰嗦,我们要听琴……”
“唰唰唰~”
一瞬间,无数头巾、鞋子、内衣,裹脚布,齐齐砸向杨俊,漫天杂物纷飞,却没有殃及到一步之外的“云梦居士”。
扔完东西,众人“切”了一声,进店消费。
杨俊狼狈的跳下高台,随着蜂蛹人群进了茶楼,到后厨安排去了。
发达了!这是杨俊心里第一个直觉。
这三曲定不便宜……这是他心里第二个直觉。
从此以后,他必将富甲一方,名声鹊起,超许邵,盖太学,名满天下……这是他的第三个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