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上,刘宏目光炯炯打量着程远志,久久不语。
大殿里静默的出奇,落针可闻,气氛莫名凝重起来,无尽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令人透不过气。
程远志躬身抱拳,悄悄打量回去。
目光却不自主投向刘宏那张略显苍白,不怒自威的脸上,与其带着一些凌厉的眼神对上。
这就是帝王的威压么……
很强大。
他心中一凛。
坊间士子百姓,人人都说刘宏昏庸,可程远志却不这样认为。
刘宏在位的大部分时期,由于施行党锢及宦官政治,禁锢士子十五六年之久,期间更是屠杀了许多不法士子,招致一片骂声,
而历史恰恰是由这些士子口口相传和记录的,故而天下士子们对其评价极低。
刘宏执政早期,多有蛮族、妖道在偏远地区叛乱,但被卢植、臧旻、朱儁等人平定,于是刘宏便认为天下稳如泰山,便安心享乐,鲜问政事。
在此期间,刘宏开设鸿都门学,以对抗由门阀垄断的太学。
从后世的角度看,鸿都门学不仅是中国最早的专科大学,也是世界上创立最早的文艺专科大学。
鸿都门学改变了以儒家经学为唯一教育内容的旧观念,提倡对文学艺术的研究。它招收平民子弟入学,突破贵族、地主阶级对学识与人才的垄断,使平民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
鸿都门学的出现,也为后来特别是唐代的科举和设立各种专科学校开辟了道路。
除此之外,刘宏喜好辞赋,作有《皇羲篇》、《追德赋》、《令仪颂》、《招商歌》等。
这样的刘宏,很难说他是一个昏庸至死的皇帝。
由后往前看,大汉也并非亡于刘宏任上,而是乱于何进一通神操作。
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的士子掌控着天下舆论,好坏皆由他们传诵,往往他们又口无遮拦,肆意抨击时政,日赋万言,临阵却百无一用。
的确很惹人生厌。
由此招致刘志和刘宏两任皇帝反感,连续实行两次党锢之祸,也就不足为奇了。
仅从此次捧杀自己的事件,就足以窥见士人的可怕。
“陛下召见,下民惶恐!”
程远志拱手行礼,率先打破沉默,言语间对刘宏充满了敬畏。
同时将围绕在周身的凝重气氛打破,令身体一轻。
刘宏面无表情地道:“卿当真便是常山袁射?”
说着,他身体后仰,随意的靠在椅背上。
“下民已经洗心革面,前程往事俱已忘却,今为袁射。”
程远志想了望,考虑到唐周高密一事,刘宏很有可能已将三十六渠帅资料摸得一清二楚,最终还是决定含蓄将底细相告。
刘宏没有说话,平静地注视过来,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晚冬初春的洛阳乍暖还寒,空旷的德阳殿里冷意森森,寒气顺着袖口,裤管,直往里钻。
这会,程远志已经连打了几个哆嗦。他不知道刘宏是什么感受,隔着半人高的挡板,看不到刘宏的下半身。
正要开口再次打破沉默,却见刘宏取下挡在前面的木挡板,对他招了招手:
“袁卿家,来暖暖?”
与此同时,一个燃着炭火的铁盆赫然出现在龙椅旁。
心知刘宏是假客气,变着法子在试探自己,程远志急忙摇头。
刘宏低头看着火盆里红彤彤的木炭,语气平静地说道:“并州四部胡人依次上表,质问朕屠杀乌桓部落之事,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何不斩我头,以安众胡。”
程远志直接梭哈了。
大殿上气氛太诡异,他懒得与刘宏磨嘴皮子,索性一捅到底。
如此口气,倒也符合外人传诵的“狂士”之名。
他在赌,赌刘宏不是个昏透了皇帝。
如果赌对了,这事就会轻飘飘揭过去。
如果赌错了……那只能希望系统赠送的最后一次复活机会了。
刘宏腾地一下站起来,声色俱厉道:“你以为朕不敢!”
随着话音落下,宫门外的卫士持戈而入,虎视眈眈盯着程远志,大殿中的气氛陡然凌厉起来。
有那么一瞬,程远志很期待刘宏把手臂重重挥下来,但旋即就开始担忧刘宏的手会落下来,那意味着他会被兵士们立即刺成刺猬。
不知为何,刘宏的手终究没有挥下来,而是颓然的坐了回去,挥退了卫士们。
所以,程远志除了被吓得有点尿急之外,没有别的感触。
刘宏干咳了声,岔开话题道:“西北三路叛军作乱,朝廷战不能克,卿以为当如何平定?”
殿上的气氛转瞬间已是和风丽日。
程远志忽然对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感触,略做沉吟回道:
“陛下,今既久战不胜,再耗下去徒费国力,且会令众叛军合在一处,抵抗朝廷。”
“何不以朝廷名义,分封各个叛军头领为护羌校尉及刺史、太守,自领政事,职务相互牵制,却又互不统属。”
“如此一来,外部无威胁,其内自乱,朝廷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
程远志将那日对何进说的话,对刘宏重复了一遍。
彼一时,此一时,彼时这条计策被百官所不容,刘宏也不愿意接受,但此时战不能胜,那就另当别论了。
想必他们应该会改变想法了。
“犯我大汉者……虽远当诛啊。”刘宏忽然想起程远志那日在蛮族的霸气宣言,不自主的喃喃自语道。
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对他心里产生了猛烈冲击,令他有种茅塞顿开,拨云见日的感觉。
帝王的一生,不该是现在这样庸庸碌碌的。
他想要发奋图强了。
程远志心下一动:“陛下都知道了?”
他问的是自己的真正底细。
刘宏瞥了一眼过来:“知道的不多。”
那就是不少了......程远志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对答很完美,刘宏显然是个聪明的君主,政治微操能力顶尖,知道捅破自己的身份对他并无好处。
刘宏长叹一口气道:“这大汉帝国,怕是要败在朕手上了……”
“不然!”程远志语气肯定安慰他道:“陛下方才而立之年,春秋正盛,自不会如此。”
刘宏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并州乌桓等部内迁已久,除偶尔有劫掠之举,已与大汉臣民相差不大,汝为何会如此痛恨他们?”
这正是刘宏纳闷的地方。
前任先祖们百多年努力才把胡人同化到眼下这种程度,以此胡抵御更北面的胡人,当真杀了的话,也着实可惜。
可有时候,他也很想把边境那些时不时劫掠各地的边胡,一巴掌给拍死,奈何大汉急缺良将,国库空虚,力不从心。
遂也就罢了全盘剿灭的心思,采取打地鼠的策略,哪里反叛打哪里,打完了谴责教育一番。
但这谈何容易?
此时,光是居住在并州的四部胡人,就高达百万。而幽州边境的乌桓:鲜卑人更多,分别以百万计。
乌桓分布在内线,鲜卑则分布于更广阔的外线。
乌桓人全民皆兵,除老弱妇孺在,可以按照五丁抽一的最大额度,凑出二十万以上的骑兵。
二十万骑兵,岂是那么好击败的?
倾尽大汉全国之力,也凑不出二十万骑兵啊。
程远志点点头,刘宏所虑不假,并州四部胡人还好一些,虽说小闹不断,但大闹截止目前还没有过。
反观幽州边境的乌桓人,内迁已久,却仍旧保留着本身习性,动不动叛乱劫掠,为祸地方郡县。
公孙瓒就是在对抗幽州乌桓人的数百次战斗中,杀出了赫赫威名。
思及此处,程远志斟酌着言语道:“下民平生之愿,便是为大汉平北将军。”
不管公然杀胡之事刘宏如何裁定,程远志先表了个忠心。
刘宏没有立即接腔,沉思不语。
于是程远志就知道,刘宏不可能封他做平北将军,大汉的官制也没有平步青云一说。
何况并州四部胡人的使者还在京城等回信。
眼下西北战事未平,刘宏怕是要做一做样子,平息四胡的质疑与愤怒,等西北战事告一段落,再抽出手来治理并州边患。
还有幽州边患……
如此,我危险了……
果然,刘宏只考虑了片刻,就下了决定。
“来人,将此人暂押天牢,容后治罪。”
卫士们再次持戈而来,客客气气的将程远志带到天牢,关好。
然后,牢门都没锁就走了。
他们都是有眼色的卫士,从陛下的语气中,他们读出了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