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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九龙阁,杨慎看着天上厚重的云层,感叹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频繁。

紧了紧身上青蓝色窄袖棉袍,伸出通红的手,飘零的雪花在手心转瞬即逝。

哈出两口气,看着眼前朦胧一片……杨慎缩回手喃喃自语:

“枯雁尤展恨霜天,老翁卖炭喜长眠……”

这天下终究有人欢喜有人忧,难得万全。

……

走着走着,杨慎不自觉走到了金龙院。

大门敞开,杨霖东在院子里和几个宫女太监嬉闹。

老六霖东最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对一旁几个小宫女刚堆起的可爱雪人一顿拳打脚踢,把几个小宫女气得哇哇大叫……

“哈哈哈哈,你们太笨了!堆得难看死了,还是我的玉皇大帝威武霸气!”杨霖东洋洋自得,指着一旁奇形怪状的“玉皇大帝”。

杨慎老远就听到杨霖东的大声叫嚣。

踏雪无声,悄声走到杨霖东身后。对着一旁……两坨重叠的雪团,顶上上架着一条木板……人鬼难分的雪人,上去就是一脚!

杨霖东惊愕回头,恼羞成怒。冲过来揪住杨慎的衣领:“啊!我跟你拼了,还我玉皇大帝!你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

任由杨霖东将自己摔倒在雪地里,惹得小宫女们喜笑颜开。

杨慎才开口道:“和我去东山庙”。

……

康乐五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夜的前一天,这一天是荣国百姓祭拜先祖的时候。

每年的年终,荣国人都要进行“三祭”。

除夕前一日“祭祖”。祭拜逝去的先祖、亲人、友人,表达一年之中对他们的哀思。

除夕当日“祭道”。荣国并不是只允许一种信仰存在,只是大部分人信仰道教。除夕这天一般祭祀开天辟地的“尚?”和道祖、皇祖、地祖。

除夕后一日,即新年第一天“祭新”。在这一天祭祀什么的都有,农人祭祀地祖祈求新一年大地繁荣、风调雨顺有好收成,有祭祀禅宗弥勒,祈求好运,有祭祀上古诸子的,祈求学业进步、经商发财……

根据习俗,今天杨慎打算去两个地方。

其中一处是前几天刚下葬淳安帝的乐陵……另一处是东山庙。

皇帝的谥号往往带有一些评价的意味,杨慎总觉得“淳安”用在康乐帝身上……有些讽刺。

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谥号的长短,往往也象征着一个皇帝受崇敬的程度。

像元帝的谥号,全称——至武威霸元皇帝,足有五字作为前缀。荣国历史上,只有开国太祖皇帝能在谥号上与其媲美。

……

言归正传。

杨慎之所以要喊上杨霖东,并不是真与他兄弟情深。而是他跟月湄打听到了东山庙这个地方……却找不到路。

想到杨霖东从小混迹在皇宫……什么地方没去过?于是决定带上他。

“我说五哥,你去东山庙那鸟不拉屎、阴气森森的地方干嘛?”

杨霖东哭丧着脸,满不情愿地在前面带路。

……

不得不说,上京城的确钟灵毓秀,山水汇聚。

川则成运,商水、液河、汶江三条运河如同玉带,让上京城尽享雍容华贵。

山则成墙,跨月山脉、永宁山脉两片山脉如擎天巨手,护卫上京永世不衰。

皇城东边的荣陵群山,仅是永宁山脉的一小截分支,就已是奇峰峻岭绵延不尽了。

与汶江相接,可谓山水优渥,风水相济。荣国第二代皇帝——泰帝便决定将自己安葬于此……此后阳帝、显帝均在此葬下。

独有业帝故土难离。作为开国之君居然远葬庆州,在庆州开辟业陵。

至于元帝为何入葬于业陵一旁,修建元陵……世间有多种说法。

最为普遍的一种是元帝自认为功劳堪比业帝,与其并驾齐驱,所以葬身于一旁。

……

刚从泰陵、乐陵等处祭拜完先祖的兄弟两人脱离祭祖的大部队,走向荣陵群山几大皇陵的偏远一旁。

绕过诸多羊肠小道,杨慎两人终于来到一处极为宽阔的地带。

这片几里宽的平地皆由青石砖铺成,多处青石砖光滑如镜,可见来此处的人极多且频繁。

这就是宫里埋葬历代太监的地方——六阳峰,东山庙就在六阳峰山顶。

风水讲究一个阴阳平衡。

太监已是去阳之人,无数太监埋葬之地必然阴气冲天,容易滋生魔障、阴孽。所以将他们葬在这处阳气极盛的地方。

看着平原周围,六座又大又高,直耸入天际的巨峰……从山脚到山腰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冢——大部分太监没有权力在死后保留尸身,绝大多数只留下了骨灰。

只有极少数地位崇高的太监,能以完整尸身下葬在六大巨山的山腰之上。

在每座山顶修有一座庙宇,那里是用来祭祀供奉……埋葬在山顶之上的人,统称为东山庙。

很多太监一生的追求,就是能够在死后,将自己的牌位摆在东山庙中,哪怕是庙里最下层。

“话说老哥你到底想找谁呀?这地方忒晦气,想想数百万死太监在脚下老子就头皮发麻……”

杨霖东狠狠瞪着从他俩身边经过的太监,这些太监多数是来祭拜埋葬在这里的干爹、干爷,倒是孝心。

“哦~是那个马三阙是吧,嘿嘿你可真是会收买人心……拿了人家的东西来烧柱香就算还愿了。那些太监就喜欢你这种把他们当人的主儿……”杨霖东阴笑着,仿佛看穿了杨慎的小把戏。

杨慎懒得理他,哀鸿是太后给自己的。四下张望,忽然眼前一亮,直接朝着远处一高大太监走去……那高大太监在一众瘦弱的太监中鹤立鸡群。

“郭淳,一月未见,怎么瘦了这么多?!”杨慎朝那太监走去,一边喊道。

郭淳是马三阙的干儿子,那个胖大太监……在朱雀门前救了杨慎一命。

郭淳提着的竹篮掉落,“扑通”一声跪下,手足无措:“啊五皇子殿下,卑职…小的…在下……”

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高大太监,哪还有朱雀门前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

杨慎叹息道:“起来吧,想必你也是来祭奠马公公……”

“嗯……这位是六皇子,我的弟弟……带我们去马公公那里吧。”杨慎指着一旁趾高气昂的杨霖东,向郭淳介绍。

郭淳又向杨霖东行礼,后者鼻孔朝天,压根懒得理他。

直到杨慎拉他起来,这才如蒙大赦在前方带路。

一路之上老六不屑于参与这场“人心收买”的肮脏戏码,一言不发。

杨慎对郭淳的近况有了些了解,他和那剩下的几十名太监仍然在御膳房。但没有马三阙这座大山在背后撑着,御膳房丰厚的油水令人眼馋,多数人遭到排挤。

利益之争便是如此……

郭淳古道热肠,为人忠义,不愿拜新的码头,自然也被针对。还要给生活更困苦的兄弟接济,所以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杨慎紧了紧双手,又轻轻松开。

这种现状他暂时也无力改变,每一个群体都有其自身的争斗规则。

顺着石步梯一路走上来,杨慎观察到有的坟冢有墓碑,有的什么都没有……有的是石头碑,有的是木制的……有的有刻字,更多的是无人知晓的荒冢。

走到山顶,这里是如同被剑削平的平台。

中央处有一庞大庙宇,庙宇中有一高大佛塔,分为七层——这就是东山庙的万灵塔。

万灵塔是摆放灵位的地方,生前地位越高则牌位位置越高。

托皇太后的福,马三阙的排位摆在第五层,这已经算是极高的位置了。

走进东山庙大殿,烟气稠密,让人喘不过气来。

“哼这鬼地方,下次再也别想我来。”杨霖东难得说了一句。

杨慎踏步走向更高层,其实每一层的空间非常宽敞,一架架的灵位牌显得格外阴森。

一路走到四楼。杨慎差点撞上一个佝偻驼背,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的粗衣老人。

这老人手拿抹布,显然是这里负责清洁的人。看他这样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别人给他清理灵位了……

老者没有管杨慎三人,自顾自下了三楼,郭淳朝其身后拱了拱手。

“这老人从我还小的时候……就这样子了,真能活。”郭淳似乎有些敬佩这个老者。

……

在一众灵位之间,杨慎等人走到一处角落。

马三阙的灵位静悄悄地摆在那里,纤尘不染,想来刚刚有人拂拭。

杨慎对这位老者的情感并没有那么深厚,仅仅半日相处。愿意为自己……或者说为了荣国皇室的尊严搭上性命,便值得他杨氏一族的敬佩。

默默从怀中掏出那柄匕首,太后叫它“哀鸿”。

传说中一种一生都在漂泊的飞鸟,亦如那孤独缥缈之人。

杨慎将哀鸿放在马三阙的灵位旁边,从郭淳的竹篮中抽出三炷香在一旁点燃,插进案前的香炉之中。

杨霖东似乎忍受不了这里面呛人的香火气,捂着鼻子下楼了。郭淳则默默在一旁跪着抽泣,高大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颗幼小的心灵。

默悼半刻,杨慎起身。

“我现在帮不了你们什么,不过我一直记得……是你们救了我一命。”其他许诺的话杨慎没有多说。

世间最难等价的东西之一,就是人情与利益,毕竟每个人心里的“秤”都是不一样的。

“老祖宗吩咐的事,虽死无悔……”

郭淳低沉的声音传来……杨慎拿过哀鸿转身下楼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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