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可能的多买朋友,为了有一天可以卖掉他们,以换取自己的宏图大计。
这是古月的信条。从丽妃被掳那天,他便明白了。一切为了生存和复仇。不管是在齐王面前伪装卖宠,还是在周朝的奇药商身份,雍王府的关系,新任都城统帅李牧的关系,天香楼的周紫陌,宫里的艺人头领。所有这些他能买到的朋友,都是蜘蛛网的细细粘粘的网路,都只为了汇成一条绳索,一条路径,接近周皇,手刃周皇的复仇之路。
然而周皇的御前侍卫太过谨慎和周全,他根本没有接近周皇的机会,仅有一次,周皇开宴焚鹤看流星雨,而自己只是刚进皇宫,并无准备。据他的观察,他要面对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周皇的御前侍卫,十二刀众。他们个个武功绝艳,绝誓忠诚,视守职为荣耀,很难用钱买通。
他们是一群不相信金钱的蠢蛋。古月想到,要是自己偷袭,趁敌不备,也许可以干掉一个,幸运的话可以干掉两个,但六个,十二个,机敏如豹的御前侍卫,自己不可能是敌手。好在御前侍卫也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据传有侍卫护卫皇子重吾跑掉的吗?
最好的局面就是混乱。混乱是阶梯,可以让自己更容易接近周皇。所以古月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齐王。
“时机到了。”当古月从周朝回归,第一件事就是上报齐王。
在幽深孤寂的齐宫,整洁朴素的大理石堆垒的议事厅里,古月密会齐王。当然,齐王总带着他最宠信的谋臣,赵谊。
齐国的金,北狄的马,秦国的兵,楚国的铁,吴国的女人。
然而除了出外时的皇家排场,齐王日常却是个严苛到吝啬的人。宫里的用具陈旧腐败,宫殿装饰也很少更新另建。这对一个坐拥若干金矿的北齐国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直到古月变成了边疆贵族,看到齐王的城防和兵马,古月才明白过来。就像金子在黑石污泥中隐隐闪耀,齐王的野心也显露出来。他要的是天下。整个世界。
所以就有了古月请缨去密探周朝的事情。
“这里是整个周城的城防布局,所谓的万仞之城,水火不进,都只是怯懦者杜撰的罢了。皇城的东侧门,也就是离大悲河更近的地方,早已腐朽不堪。而周皇挥霍无度,修缮城墙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但大悲河即是东侧的天堑,要逆流而上,兵马招摇,并无奇袭之效。况暗流多变,我等不见得胜筹在握。”齐王疑问道,他脸色平常,长脸上的麻点模糊了他的年纪,古月印象中他一直是老成沉毅,像用无数的匣子包裹着他的野心,但古月还是能察觉到他看到城防图时的那抹欣喜。
“正门虽固,也并非不可击破。现下周城看似坚挺如旧,实则千疮百痍,周皇昏庸,万民恨之,三公做挡箭牌久已,早已失了民心,或者说失了耐心,也许他们也将周皇作为弃子了呢。加之大悲河水患,存粮无多。我回周后做内应,正门必破。”古月继续建议道。
“我们以什么名义攻打周朝?”谋臣赵谊哈哈笑道,他秃了顶,面色油光,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袍,衣领间用金丝绣了若干梅花。梅花高傲,正如他自持的才能和眼光。
“周朝的王座是上古传下来的,并非以德论之。如果我们蛮力夺去,必将落的个窃贼谋逆之名。时机,并未成熟。”赵谊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时古月看到齐王的脸色阴郁了许多。
“时间并不多了。如果以名义论处,那皇子重吾还在,只是下落不明罢了,即使愚王,皇子都不在,还有雍王及其子嗣,他们是周的法定传承,怎么也轮不到我们的齐王。”古月谨慎的辨道,“天下之道,唯德居之。周皇失德,民心散之,民心一如白鹿入林,谁先猎得,便是谁的。雍王窥伺王座已久,据察这次的百越叛乱就是雍王设计的,等王座更替到雍王那边,一切便晚了。晋国是雍王的子嗣所立,兵强马壮,可是强敌。”
齐王脸色阴沉,他缓步踱到一副先王画像面前,摩挲良久。道:“自上古时,我族与周皇一族共击异族,建不世之功。我先祖谦逊,礼让周皇登基,错失天下。然今日我北齐经济夯实,万众叶心,难道还要蜗居于区区北海之滨?任那昏王苛捐盘剥?这天下,不应该是他周皇一族说了算的!”
“名不正言不顺,到头来树敌太多,离王座只有越来越远。”赵谊话锋一转,“我们最终要取周城,但不是现在,我们还需要一个人。或者说,我们需要名正言顺。”
“哪个人?”齐王问道。
“皇子重吾。就臣来看,他才是白鹿。谁先抓到,谁就摸到王座的边了。”赵谊抖抖他那袖子,眼角挂着笑容。
古月心思电转,立时明白了赵谊的意思。“皇子被昏王驱逐,那拥立皇子回归者,必受万民拥戴,必得襄王功绩。确实是名正言顺。如果成功,齐王将是一人之下,众诸侯之上。”
“那个时候,挟天子令诸侯,我们的齐王说的话,就等同于周皇说的话了。王座,便属于我们齐王了。”赵谊脸上露出媚笑,“万一哪天重吾说皇位作腻了,要让位于我们的英主齐王也未可知啊。”
齐王的脸上由阴转晴,他将目光在赵谊和古月脸上盘旋片刻,道:“此计甚好,赵侯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古侯虎穴探险,忠勇无双。寡人得汝良相,那万仞城的王座,迟早是寡人的。”
“找到重吾。”齐王命令道。
古月脸上挂着虔诚的微笑,从齐宫出来。往自己的封地奔去。他的计划落空了。因为赵谊的劝阻,混乱之火并未烧起来。齐王不会出兵,周宫不陷入混乱,这意味着他接近周皇的空隙更加小了,那一瞬即逝的空隙,是他的希望。
古月甚至想杀掉赵谊,这个家伙总让他加倍小心。古月的边疆贵族身份是假的,除了几个解放的挖矿奴隶,现在都是他的心腹,再无他人知晓。他的封地也是最不起眼的,在靠近北海的狭长山脉处,如果不是他们挖到了金矿,他们原先的统治者古侯,跟一个破落大户差不多。所以古月的身份隐蔽而神秘,但要有心,总能发现矛盾的蛛丝马迹。比如为何一个破落大户愿意捐纳更多的金税给齐王?真是为了家族的荣光么?
但古月不能杀赵谊,因为那将导致齐王更多的疑虑,进攻周都也将延迟。
时间,等不起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像自己的。甚至有些情感,比如喜悦,也开始消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偷偷溜走。他知道这是因为在矿井倒塌后的遭遇有关。他知道时间紧迫。
他恐惧有一天他会完全迷失,忘记一切,忘记他曾珍爱的人,忘记他的敌人。那他,就将是怎样的虚无存在啊,像一个没有传颂者的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距离封地约十里处的一个驿站,古月看到了他的一个心腹。他是收到古月见齐王的消息时便等候于此。这人中等身材,长得黝黑如炭,熟识的那些奴隶总是笑他:我们只不过是挖个金子,沙子,你一定是挖到山大王的盲肠里去了,才染的如此的黑。
但他有一副闪亮雪白的牙齿。古月大老远先看到的就是他的牙齿。他笑的很开心。
“白牙看到主子安然回来真是太高兴了。”他跑到古月面前,牵着他的马。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早已不是奴隶了,不要叫我主子,喊我大夫就行。”古月审视了白牙一番,问道:“府中怎么样了?金矿那边如何?”
“一切跟你离开时一样。只是金矿的产量少了很多。”白牙规规矩矩的回道。
“地上没有无穷无尽的金子,世人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运气。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就行。”古月蹙眉言道,他换过白牙准备的轿子,里面有一股好闻的檀香气息,毛毯也温软舒适,他把窗帘挂开,这样可以看清外面的风景。即使这里不是他出生的家,这里也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的基业。
“就像大人您说的,所有的奴隶都是兄弟,都是跟大夫一条心的,没有鞭刑,大家都吃得饱喝的足,年轻强壮的早已调做自卫队用,都是属于大夫的刀和剑,送命也是绝无怨言的,即使是最底层的矿工,也有每月逛一次窑子的权利来。大家是真的感激的很。本来大家都是半条死人了,现在都活的像个人样了。”白牙碎碎念道。
古月看了他一眼,白牙嘿嘿一笑,“当然要除了当时那原来的主人古大夫,他们活下来的那十几个人,正在矿山的最深处劳作着呢,他们现在估计比白牙还黑了,要是搁大人面前,大人肯定认不出来了。”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他们当年怎样虐待我们,我们便怎样还回去。”古月扬首望远方看去,在斜阳里,那金矿所在的山脉孤零臃肿,像个穿着长袍的头陀。
“以往这山青绿秀美,现在看上去就像颗黑不溜秋的蛀牙。”白牙见古月眺目远望,似在感怀往事,便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说完以后发现自己形容的确实贴切,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金子使青山变成了蛀牙。金子能腐烂一切,但金子依然是金子,只是换了地方掩埋或闪耀罢了。”古月思忖半响,”这次回来,我需要你准备些人手。跟我一起进周都。”
“大人,齐王同意出兵了?”白牙疑惑的问道。
“没有,计划有变。齐王现在要找周皇子重吾,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要等。”古月叹了一口气,“是时候用我们的另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更冒险。”
“我们的命都是大夫给的,去周都有什么打紧。据说大城市的窑子也更富丽堂皇呢。”白牙嘿嘿笑道。
接下来古月在自己的封地停留了数日。他挑了五个人。都是手脚麻利之人,其中三个都是受训成自卫队的士兵,精壮能干,五人也都是相貌平平,丢在人堆里不可辨认。古月挨个审视,看着那些忠诚的眼睛,道:“我们要去周都了,周都是什么,那是比这里的矿山更阴暗更潮湿之地,比你们往日挖矿更加危险百倍的劳作,你们愿意吗?”
五人简练果断回道:“愿意。”
古月问道:“为什么?”
其中一个矮小的人道:“因为大人您跟我们在一起啊,什么地方去不得。”其他人便哈哈笑起来。他们之间并无繁文缛节,他们都是曾经的奴隶,一起生存下来的兄弟。
古月微笑着点头,“我要你们嘴巴严实,即使在干表子时也能一声不吭;手腕稳实,就像端着沉重的金子过河。我们将在周都生产一种惊世骇俗的东西,比金子光耀千倍,比万马奔腾更为声势浩大的东西。我要你们,尿到那些个腐朽奢淫的达官显贵的头上,因为他们比我们这些矿工更脏!”
古月的血液中充满了快感,那些快感被压抑的太久,当冲上脑子时他有些双耳震鸣,他退回自己的房间休憩。那声音却并未停止,不是他的那些跟随者的喧闹声,而是他从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尖锐而狂乱。他甚至出现了当日那异兽的幻影,狰狞恐怖。它像是以古月的愤怒为食,越来越强大。终于一天,它将取代古月而生。古月将死去,一如原来的古侯,现在深埋在矿井深处。
只有一种方法,才能制约住这种狂乱,不是无止境的纵欲,不是嗜血的杀戮,他这些方式都尝试过,反馈的只是更加的狂乱,自己意识的迷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自虐。
古月抽出匕首,开始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割,那条条犁开的皮肤之地,涌出的是黑色的泉浆,不是红色的。
划了一刀又一刀。划了一次又一次。
痛疼使自己清醒。使自己想起最初的爱人,丽妃。那种思念如噬骨之蚁,即使她已经香消玉陨,依旧难以割舍。
可她毕竟已然死去!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如果当时自己足够强壮,可以挣断那段铁链,或许自己就能救她!
在雨意迷离的夜里,古月唤来了白牙。
“备马,备我的牢笼!”
白牙默默的看着古月,这不是他第一次给古月准备牢笼,他不理解,但他从不拒绝。因为他知道古月需要这个。熬到天亮就好了,白牙心里叹息道。
“大人,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白牙还是问了一问。夜雨中闪电如刀,映的古月脸色狰狞。
古月不言,他缩身进了那坚铁做的牢笼中,缓缓将沉重的脚镣,手铐,还有脖子上的锁圈扣上,雨水将他浑身上下浸湿,他却浑然不觉,眼睛只痴痴的看着对面。
对面,是一样的铁链,脚镣,沉重如山,还有一样的锁圈。
白牙策马扬鞭,拖着这牢笼在雨夜颠簸。这将是如何漫长的夜啊。
古月缓缓向对面的空锁镣抓去,但锁链拉住了他,那死死钉住的锁链,不够他伸直手臂。同样,他的脚也不能动弹半分。
他狂叫着用头向对面抵去,但那皮革做的面罩,塞住了他所有的声音,那项圈上倒生的尖刺深入肉里,但他依然够不到中线,牢笼的中线。
他泪眼模糊,他像受伤的孤狼,凄厉嚎叫,然而无人听见,无人回应。
一切只在咫尺间。咫尺间的天涯,咫尺间的绝望,咫尺间的生离死别。
牢笼的对面,本来是他的最爱,丽妃。
他跟当时的爱人,距离只有那几寸之遥啊,然而两人甚至喊不出对方的名字,听不到对方的呼唤,拉不住对方的手,拥不到对方那湿漉漉的身体,甚至眼睛,也因为雨水和泪水而模糊,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如果他足够强壮,或许当日能挣断这万恶的铁链,再次拥她入怀。
古月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在沉闷的胸膛里炸开,一如雨夜闪电,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