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见蜷缩于阁楼的一角。这里依然是他熟悉的地方,流溢着暖融融的松木的香气。阁楼里的成堆的书原封不动的待在原先的架子上,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摸索的到。
但他只是蜷缩于一角。他的眼睛一直是闭起的。眼睛只为主人睁开。当听到主人吹响了尖锐的哨笛,他便会睁开眼睛,跌跌撞撞的,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到达主人身边。
其他的时间,他只是蜷缩在阁楼里,抱着那本黑色的书,摸索着,感受着上面的镌刻和罗纹,有时候他也摸里面的纸张,而更多的时候,他便幻想着自己就是里面的一张纸,夹在更多的纸之间,安全而隐秘。
他通过窗口的阳光的温度来感觉时辰,当凉意袭来时他便知道入夜了,主人的哨笛声便意味着他需要人伺候,有时候是要烧开他泡澡的热水,有时候是端着酒水伺候在前,无论是宴会,还是床第间。主人好像离不开酒。他在骂人的时候会喝几口,在干女人的时候也要喝几口,甚至还为了助兴把酒洒到女人的身子上,白花花的身子。而子见就一直要待在他的身边,看着。主人像极了天神。有着明闪闪的眼睛,古铜色的肌肤,宽阔的下颚,洁白的整齐的牙齿,巨人一样的身高。他知道主人的名字叫季仓。“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记住,今后你就是我的狗仔,你的名字就叫狗仔,记得了吗?”那一刻主人温和的声音就像烙印一样印到了子见的心里,“你现在安全了,狗仔,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因为你是我的狗仔。”主人这样说着,然后用他那硕大坚硬的手掌触摸到自己的手,脚,然后是心脏,然后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你的手,脚,心,眼睛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一刻就像是神灵降世,子见忘记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从那一刻起子见只虔诚的供奉起主人。他忘了一切。他记不清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长什么模样。当他偶然要想起什么时,他便感到头疼欲裂,于是用幼狼一般的长嚎来抵挡,并疯了一样抓挠自己的身体。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来躲避那种不愉快的回忆。他沉浸在以前读的书中。虽然他记不起父母的长相,但他能记清他看过的书里画的每一个精灵鬼怪。当他闭起眼睛时,那些精灵鬼怪就一个个的在面前飘来飘去。
除了主人季仓,没人跟自己说话。自己就像是想象中的精灵鬼怪,也许并不存在吧,也许只有主人能看得到。
哨笛声起。子见开始手脚并用的忙起来。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可忙的,他一直是穿着他破旧的衣服入睡,脚上的鞋里的汗和淤泥,已经胶粘着成了他脚的一部分。每次他身上发臭时,季仓就会把他丢在一个水缸里,把他的头按在水下,等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把他捞出来,“我又救了你。”他哈哈大笑。
哨笛声起。子见跑下阁楼。晨光和煦。这时他看到庭院内乌压压的全是人。但却诡异的寂哑无声。子见往高大的主人身边走去。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有人大声吆喝着。子见循声望去,认得是墨家的人,张宪。墨家的人很好认,他们换掉了原来普通的渔夫的衣裳,换上了青色的衣袍,衣袍上绣着的图徽是一个金色的车轮。车轮的轮轴是六根,分别是矛,剑,箭簇,斧、钺、戟。这种图案是古书里没有记载的,为什么不是精灵与妖怪呢?子见心里疑问着。
季仓道:“这么一大早,吵我醒来,所为何事?”
张宪看了季仓一眼,回首招呼了一下,便有四五个墨家的人牵过一匹马来,那马头上蒙了一个布袋,浑身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它的腹部有很明显的伤口,里面不时的飞出几只苍蝇。那几个牵引的人都小心翼翼,很费力的让那马一步步的走上前来。
“一匹马?!”季仓狐疑的审视着张宪,他大步上前,将那套在马首的布袋一把扯掉。张宪忙道:“小心!”
那马见了阳光,猛的仰首嘶叫,前蹄腾空,竟把牵引的四人拽的七歪八倒。它那白惨惨的眼珠,让季仓也惊的一个退步。
“这是什么?”他定了定身子,一把拽住缰绳,他力气极大,那马左突右摆,终于安定了下来,只拿一双白惨惨的眼珠盯着季仓看,那眼珠里半点瞳仁都没有。
“这是我兄弟贾昆的马,我们寻找他时,就看到了这个家伙。”张宪上前解释道:“小心,别被它咬着,什么世道啊,连马都不想吃草,只想吃肉了。”
季仓仔细的打量着这马。而围观的众人都畏惧的往后退却,子见没动,主人在哪他就在哪。“我想这马已经死去好几天了,但,它还站着,能跑能跳。”张宪道。
季仓侧首看了一下惊恐的众人,又看了一下子见,嘲笑道:
“看来胆子最大的还是我的狗仔。”
“也许找到我那兄弟,便能弄清缘由了。”张宪在一旁念叨着。
季仓从腰间拔出刀来,他轻轻的挑刺着马腹原来伤痕所在,黑色的液体沿着刀尖流了下来,腥臭不可闻。但季仓浑不在意,他眼中发出好奇而残虐的神采,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件,他又狠狠的拿刀刺了进去,这下刺穿了整个马腹,他手腕扭了一扭,撤刀时将那马的肠子带了出来,哗啦啦的流了一地,却依然不是红色的,而是漆黑如墨。那马兀自站立,偶尔摇摇马尾,似乎事不关己。
“如果能驾驭的了,这便是一匹所有战士做梦都想得到的不死之马了。”季仓像发现至宝一样欣喜若狂。
“这马已经死了,但却又像是活物一样,你一点不担忧吗?”张宪忧虑道。
“我承认,开始吓了我一跳。”季仓哈哈大笑,“但能让我吓一跳的东西,该让我的敌人们吓得屁滚尿流了。我现在忧虑的是,这马好臭,也许该给它好好洗洗身子,整的香喷喷的,像我的女人们一样。”
张宪叹了一口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让人从后面拉来另一个人。那人风尘满面,衣甲上有鲜血沉淀的暗渍,上面有黑月白日的纹章,黑月吞噬白日,是南伐联军的人。
“这是我们找到的另一人。”
“一个逃兵?”季仓蔑视的看了那人一眼。
“我不是逃兵。我是回来报信的。魔人来了。极度危险的敌人。”
“什么魔人?”
“就跟这马一样,死去了却还活着的人,战士。”那人神色颤栗,身子也微微离那马远了一点。
“老老实实跟我讲清楚。”季仓将刀沿那人的项上划过,刀光幽白,子见每日都帮他打磨的程亮。
“大人,我们是南法联军的先锋队伍,我们的首领是李子雄。”那人对利刀浑然不觉,他心底有更深的恐惧侵蚀着他。
子雄?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呢。子见感到有针刺入了自己的耳膜,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这时他看到张宪不经意的瞟了自己一眼。然后他感觉人群中有诸多眼睛看向自己,游移的,飘忽不定的眼神。他们为何注意到了自己呢?本来自己只有主人能看到的啊?
“我们南下时在吴越的海滨交叉处遇到了一艘帆船。黑色的铁皮的帆船,甚至那帆都是黑色的。”那逃兵徐徐说道:“上面下来五个人,高大的人,比大人还高大的多的人,有着尖尖的耳朵。我们相信他们是异族。”
“异族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周皇不是养了一个么?天下人都知道异族来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日我若捉到一只,定好好将它驯化,宝贝嘛,总是不嫌多的。”季仓一边说,一边狭笑着看了看子见。
子见忽然插嘴道:“是泰兰人。一定是泰兰人。他们的皮肤是不是金色的。他们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
“他们的皮肤死灰发白。他们的眼睛也是死白色。”那人诧异的看了一眼子见,道:“不过我猜想也许他们的颜色变了,全是因为着了魔。”
“我们与异族战斗,我们杀死了他们,但不少人受了伤。他们很难被杀死,无论中多少刀剑都没事。后来先锋官斩掉了一个异族的头,我亲眼看到里面射出好多的黑烟,这些黑烟顺着那些受伤战士的伤口进入体内,那些受伤的战士便像着了魔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疯狗一样对其他人又撕又咬,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变成白色,皮肤也渐渐变的死灰。”他大口的喘着气,汗水以可见的速度渗出,好像是噩梦追猎在身后。“砍掉他们的头!砍掉他们的头!”他忽的高声喊道,面目也变的狰狞。“先锋官这样命令我们,于是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砍杀,五个异族早已被砍死,然后是魔化了的我们的战士,然而那些黑烟,就像是瘟疫一样,怎么躲也躲不掉,只要是受伤的战士,那黑烟都能钻的进去,更多的人成了魔人,更多的头颅被砍掉。”
他声音哆嗦,眼睛也闭了起来,“我们是先锋千人伍,都是能以一敌十的战士。可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掉脑袋的掉脑袋,魔化的魔化,连我们的先锋官子雄,也成了魔人。只有我一人骑马逃掉。”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那逃兵忽然抓住季仓的胳膊,“大人,异族来了,他们带着瘟疫,带着黑烟,来了。”
“我不相信。”季仓提起那人的衣领,拉近到自己的面前,他凶狠的说道:“五个异族毁了整整千人先锋伍,我不相信。即便是真的,那也是你们太没用了,周皇的人太没用,那周皇的王座就坐不牢,嘿,这对我,可是大好的事情啊。”他把那逃兵丢到地上,扬声说道,众人中也有附和之音。“大人勇武。”“大人说的对。”
“妖言惑众,我要砍下你的脑袋。”季仓将刀横向那人,却被张宪制止了。
“事情玄疑,不可杀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们便要示警天下,以待异族。”
“你相信他的话么?现在唯一的异族据说是美艳绝伦,成了周皇的玩物。也没见什么黑烟和瘟疫。”季仓斜睨着张宪。
“现在有一匹马在我们面前,不得不信。”张宪阴沉着脸说。“我们墨家的规矩,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我是必须守的。这事要是真的,里面的凶险太大,季大人也应该听说过古代英雄纪元的事,异族与人族之战,或许,这只是个开始。”
“我大军正要挥兵攻周,不可军心动摇。等我灭了周皇,报了血仇,也许再分出点时间,跟那莫须有的异族和瘟疫作战。”季仓道。他扬了扬手中的刀。
“他是南伐联军者,只是一个信差。况且,人是我带回来的,杀与放都是我说了算。”张宪斩钉截铁道,他拔剑挡了季仓那一刀,直觉虎口剧痛,心下为季仓的蛮力震撼。
“别忘了跟我们墨家的协定。我要放他走。这种事比天大。关系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国家。而所有的由我们资助征服的国家,我们墨家都占有一份。这是墨家的规矩,季大人,可千万别忘了。”
“怎会忘?你们墨家就像是秃鹫,总要分点尸骨的,这凤来的财物,十分之二,早已为你们准备好了。”
“协定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但要的是战利财物的十分之二,而且未来季大人治下的民税,我们墨家也是要十分之二的。”
季仓闻言嘿的一声,“当然可以。治下的人民都是死人,想征多少随你自愿吧。”
“你真的是要与我们墨家为敌么?!”张宪冷声道。
“不但是你们墨家,就是我季仓与天下人皆为敌,哪有怎样?!”季仓狞笑着,手中的刀泛起灼眼的白光,“杀!”他简短的命令道,挥刀杀向了墨家众人。
刀光剑影。子见退回到一个墙角处。无人注意到他。高大的主人咆哮如雷:“我讨厌分享,我就是王。唯一的王!”他将那张宪众人追杀,“没有人可以从我嘴里分食,没有人!”子见看到他泛着金光的手臂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四周有箭簇射下,墨家的人像狗儿一样四处乱窜。子见便听到主人的哈哈大笑。
一切都是主人安排的。子见惊恐的目光渐渐淡定下来。刀光火光,使的他很不舒服,头痛欲裂,但主人给了他安定的力量。他坐下来,眼睛看了看那无人把守的门口,那延伸到远方的大道,然后将目光全放在主人身上,静静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