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尾巴草,回兰寇,紫荆藤汁液,小叶莲,马钱子粉,金钱白蛇花,蛇床子,地枫皮,鸦胆子。。子瑜敛声静气的忙碌着,将各种药草用石臼细细研磨,又将冬日取暖的炉火燃起来。
几乎跟她幼时伺候生病的母亲的情景一样。子瑜眼睛盯着那蒸腾的水汽出了一会神。那水汽像幽灵一样变来变去,时而是至亲的面目,时而又变成她的仇敌的样子,朱厌,雍王,仓季,但最终都模糊起来,像乱发一样飘摇。
幸亏以前所学的药术还在,相对于心灵上或者肉体上的创伤,或许学的东西更能存久一些吧。子瑜想着,不论是骑马的技术,射箭舞蹈,笔墨文字,药学,染布造铁,只要学会了,便很难忘记,而肉体或者心灵上的创伤,只要再多加几层,像磨的厚厚的茧子一样,最终成了像盔甲一样的东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现在的她,被指派成了她的仇敌仓季的新娘。她甚至都感觉不出什么了,自父亲被杀,强坚,家园沦陷,她的感觉就像那磨的厚厚的茧子,一层层钝化,像盔甲一样,只剩一种冰冷坚硬。
仓季必须死。子瑜用力的将那药草压的粉碎。她忘不了当时攻陷凤来时仓季那像野兽一样的眼神,贪婪,嗜血,而且有着更加阴暗的疯狂。这样的人,跟她见过的尸人没什么区别。这个秘方是她当时翻阅一些古书里记载的,名字称为矢髓散。说是只要剂量足够,不管多么强壮的人,骨髓,脊柱,各个部分的骨头,会像被箭矢插入一般剧痛,然后整个骨架就会像消逝了一样,只剩下软绵绵的肉,内脏等,中毒的人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一堆烂泥一样,任人摆布。
如果仓季服食了这个,那子瑜就可以控制他,最重要的是可以从他口里得出亲人的下落。
如果亲人已然不幸,那就杀了仓季,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子瑜手里微微抖了一下,一些粉末洋洋散散的洒落在青石地上,她连忙收敛心神,开始算计熬药的时辰,掌握着火候。
这些药都是从那狐狸脸的古月那里买来的。
子瑜一想到古月,就觉得这人真是古怪到了极点。他的古怪,不是指他的那些奇特的术法,而是整个人的躯体就透着异常。就好比是什么呢?
就好比是披着一层人皮的野兽。子瑜脑海中忽然清晰起来。对了,这个比方是最妥切的,而且是一种机敏的胆小的野兽吧。比方说普通男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尽是贪婪和占有,就好像自己是砧板上的肉一样,但古月不是,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臣服和敬畏。
为什么呢?自己跟他见第一次面时只不过是一名青楼女子。他的眼神里为何像看至高无上的王一样看她呢?
但最后他还是利用了她一番对吧,子瑜想起当日古月扭曲的面庞,就好像他自己在跟自己争斗着,争吵着,最后终于决断下来的样子。
子瑜怔怔的看着那微红的跳跃的火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好像她跟古月是相通的那种,不是心意相通,而是血脉相通。
多奇怪的想法啊?!子瑜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跟她陌生的不能再陌生,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内,说是敌人也不为过,怎么来的血脉相通呢?
古月给的药分毫不差,有些稀有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子瑜借口说要熬一些治疗体寒的药剂,他便勤快的像小马驹一样拿来了,恭敬而顺从。
不管怎样,有这个甘心听命的差人在宫里照应,是好事情。至于缘由,子瑜也不愿意再去想了。天底下的事情就像是风中飘零的柳絮,哪个跟哪个粘在一起,哪个落在水里,落在地上,落在污垢里,都是说不准也猜不着的。她整理一下心神,又等了一会儿,药汁终于熬好了,她便把火熄了,又用扇子将余味扇了扇,然后将熬好的汁液倒在一个小巧的玉瓶里。
颜色微微清绿,晃荡几下,颜色会变的更清澈一些,子瑜又拿鼻子凑到瓶口细闻,气味淡淡的,有点像草地的味道。
。。。。
当天夜里。子瑜见到了庄公。
那粗壮的女仆向庄公点头告退时,子瑜的眼睫毛快速的闪动了几下,继而恢复平常,她朝向窗外的明月远眺,只将背影无礼的呈现给庄公。她这里随便的跟当时的天香楼没什么分别了,或者一开始就无分别。
“对你的境况很担心。”庄公斟酌着言辞说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原以为这仆人是朱厌的人,原来还是庄公你的。”子瑜淡淡回道。
看到子瑜风轻云淡的样子,庄公踌躇了一会,,终于说道:“你愿意嫁给郑王仓季么?”
子瑜闻言轻笑道:“哪里说的上愿不愿意?他是我的灭族仇敌,我只是他的盘中餐食罢了。人要食豕,哪里会问豕的意见?”她的轻笑就像冬日里吹过树梢的寒风,若有若无,但冰冷之至。
“其实这是一个好机会,复仇的机会。”庄公眸子闪闪发光,他把声音压低,双手却郑重的摊平在膝上。
子瑜哦了一声,回过身子,对着庄公细看,这老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难道觉察到了自己玉石俱焚的计划了么?她不由心中忐忑起来。
“庄公此话何意?”
“既然雍王将你作为礼物送给仓季,以换来郑国的忠诚。那么,如果你消失了,忽然不见了,那仓季便会迁怒于雍王的言而无信吧。”
”消失?”
“是的,可怜的人儿,即便只是纯粹为了躲避这种灾难,你也应该逃跑,放心,我只要稍作安排,你应该可以安全无恙的逃出宫去。”
子瑜闻言沉抿了一下,“我自是愿意复仇,便是水里火里,也在所不惜。“她微微顿了一下,“刚才,你所说的莫非是离间计?”
“仓季脑生反骨,本就不是什么忠诚之士。他虽然勇力过人,但气量狭隘,只要让雍王的承诺落空,他必反。况且,现在天下诸侯,觊觎这万仞城的王座的不知有多少人呢,仓季也不例外。”
子瑜蹙眉想了一下,道:“仅仅只是消失不见,怕并不够。不如,来个移花接木。”
“怎样移花接木?”
“后日即是嫁娶之日。我当披红戴花,头戴凤冠,坐于鸾车之中,随仓季回归郑国。如果有人当了我的替身,待仓季尊王回归途中发现,可想该有多么愤怒。”
“嗯。那时仓季误以为遭雍王戏虐,定是暴怒无比。此计可成。”
“只是那替身之人,如何寻得?真依了此法,怕是牵扯无辜了。”子瑜幽幽一叹,道:“不妥,不妥。”
“天香楼并不缺人,老夫自会安排。”庄公起身,手指像是要弹掉什么灰尘似得在胸前摸索了几下,眯细了眼道:“既然要利用别人,就得把怜悯善良之心收起。任何一条路,不管是王冠之路,还是复仇之路,都是枯骨堆砌的。你想做枯骨?还是做踩在枯骨上的人?”
。。。。。
子瑜越来越厌恶那些宴会。酒肉的气味闻着就让人作呕,而且要是仔细的看,宾客的嘴脸跟盘中的猪头,鹿头的表情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愚蠢。她静静地坐在仅次于新周皇的座位上,眼睛闭了起来,因为有那沉重的镶满珠宝的凤冠戴在头上,她的面容也隐藏在血红的面纱之后。
“我的新娘,让我看看你的绝世容颜。”仓季放肆的笑着,大步走到子瑜的面前。甚至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上座的雍王。
子瑜觑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新皇,起身做了个娇媚的福礼。然后用娇柔清脆的嗓音道:“既然已是郑王的人,为何又离的那么远呢?莲花也是并蒂生的,郎君与我不能相临坐么?”
那仓季大笑起来,这等魁梧的人笑起来真是有震天阶的动静。他傲慢的看了一眼雍王,呵斥着礼官将他的席位挪到靠近子瑜的地方,那个位置几乎碰到了雍王席位的一角。但他恍若不知,那一身澄亮的皮甲上的金色钉钩和像兽头一样的饰品也发出哗啦啦的吵闹声。
“你得到了这让屁股生疮的王座,我可得到了天下无双的美人儿,谁赢谁输,真不好说呢!”仓季望着雍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把身子靠近子瑜。
子瑜努力着笑着,待那仓季举杯邀礼时共饮了一杯,宾客轰然,就好像得了什么奖赏一样。仓季也得意洋洋的向宾客们示意。整个场景乱的像喂食时刻的猪圈。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子瑜的手出奇的稳定,她的袖间就藏了她亲手做的矢髓散,三滴,那是能够使一头熊瘫软的剂量。
她用宽大的袖口遮盖住了酒杯,然后弄掉了瓶塞,倾斜起瓶身。那小巧的光滑的玉瓶上全是她手心的汗渍,只要一不留神,或许那瓶子就会滑落到地上。
正在她揣测着是滴了一滴还是两滴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一双坚硬如石的手抓住了,她惶急的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仓季。
仓季的发髻像石头一般硬挺,连同他的鬓毛,胡须,甚至眉毛和眼睫毛都像是钢针一般刺人,他低头看向子瑜,子瑜便淹没在他的山一样的阴影里。
“娘子,要喝个交杯酒么?”
子瑜的手终于拿捏不住,那玉瓶像鱼儿一样滑落下去,她听到脆然的一响,身子不由的僵直起来。
然而人们的视线却没有聚集在她的身上,而是她的对面。子瑜清醒过来,往那响声的地方看去,便看到一张怒气冲冲青紫色的脸。她自然认得这张脸是谁,她的身体隐隐开始作痛。是朱厌。
朱厌将酒杯摔在地上,然后指的郑王仓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去?!”他跌跌撞撞的越过宴席,冲到仓季的面前,挥拳就打。
仓季轻松的捏住他的拳头,微一用力,朱厌的脸就跟他的臂膀一样扭曲起来,不待他骂的更难听时,仓季就将他举高过顶,然后像丢一捆不值钱的柴禾一样丢到他原来的席位上,一时噼里啪啦,那酱汁,肉汁,水果,甜点都溅的四处都是。
雍王赶紧呵斥着朱厌退下,“你这个蠢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几个礼官像搬运花生的老鼠一样将酒醉的朱厌收拾了一下,急慌慌的推了出去,朱厌兀自咒骂个不停。
仓季转首向子瑜道:“这交杯酒也被搅得没味道了,也罢,不急的这一刻,等回到郑国,再与你尽兴。”
时间差不多了。到了替身的时间了。子瑜忽的抓住朱厌的手,脸靠近那野兽般的眼睛,问道:“我的家人怎样了?”当她说出这话时,她发现自己的手终于控制不住的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你的家人?哦,几乎忘掉了。”仓季挂着讽刺的笑容,配合的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应该都死掉了,不过不要紧,现在我是你的家人了,不是么?”
。。。
当仓季醉醺醺的向雍王致了敬天子礼后,宾客们又开始胡喝海吃,宣曲作乐,待到曲终人散时,已是午后。
子瑜的背被轻轻的碰了两下,然后听到一个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道:“是时候了。”于是她笑着起身向新皇和仓季告退,“臣妾要去更衣了,但未到郑国境内,臣妾依然需遵循礼仪,在独自的鸾车里守节,等到了郑国,才能行周公之礼,郑王切勿妄行。”然后她轻移莲步,往厢房走去。
那个替身她只看了一眼背影,身材高矮跟自己很像。
那个粗笨的仆人引着自己在那个迷宫似得花园中穿梭,高大的树木和藤蔓挡住了微弱的午后的光线,一切阴冷而静谧。在这静谧之中行走之时子瑜忽的莫名的惶恐起来,就好像是希望见到阳光,又恐惧见到阳光的心思,而且越往里走,这种心思便越强烈,真像常春藤一样快速的遮天蔽日起来,然后又恐慌的回到那无尽的黑暗里。她不由的大口喘着气,像离开水的鱼儿一样。
蓦地,她的手被闪出来的人影抓住。她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那人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我走。”那人英俊的脸上发着淡淡的光芒。
子瑜的手微微捏紧,是吴鼎。她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晨曦一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