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子俊从棚屋里走出,习惯性的往四处打量。人们很早就开始忙碌,男人们将兵械装备擦拭打磨,滚石,箭矢的机关反复检阅,他们表情肃穆,偶尔简单的传递一下命令,口鼻间会因寒冷干燥的空气而形成可见的白烟,像是话语有了形状。话儿最多的是女人,她们一边忙碌于开垦的农田之中,一边细声细气的交流着什么。她们的声音轻柔,像是把这片辛勤耕耘出来的梯田当作了她们的婴儿,殷殷的希冀着它们的成熟。子俊曾在其间巡视良久,才知晓神坛的山顶要比他印象中广袤的多。开垦的梯田也足够。
神树,凤来的家徽和象征,被百越的残部和北狄残部当作了了望塔。在上面上上下下的攀爬的身影使子俊恍惚间看到小妹子期。只待那人往子俊回眸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子俊才微有尴尬的将眼光挪到那神树本身上去。那树像往常一样古老,通体黑黝黝的如若生铁所铸,子俊曾怀疑这棵树早已死去,空留遗骸,直到前日北狄族的老祭司笑眯眯的拉着他看,在那老树的底部,正有翠绿的叶子,像初生的婴儿,睁眼打量着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即便山下便是吞噬一切的大悲河,即便山下是如蚁群样围堵的水泄不通的千军万马。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人们在这里真实的生活,耕作。欢笑,言语。和睦相处。
白莲的脸突兀的现在子俊面前,吓了他一跳。白莲微拢过发丝,试图遮掩那道疤痕,子俊急忙正视起她的眼睛。
白莲说道:“信已经发出去了,是时候给你看一些东西了。”
子俊狐疑道:“星曜石矿?”
白莲摇了摇头。忽然又问道:“你说周朝会答应吗?将我们安置在这里,你当这里的王侯?”
子俊蹙眉道,“凤来归降,于周是一本万利的事,没有理由不听的。”他又道:“只是归降后,周朝会派兵入驻这里,恐冲突事端不会少了。”
归降之后,这百越残部和北狄残部,或被要求卸甲归田,归周统治,以这些部落人民之彪悍,他们能接受吗?
白莲用明亮的眼神扫了子俊一下,笑道:“周朝不会接受的。”
“为何?”子俊讶然道。
“因为我们跟他们不同。”
“那为何还要费这些周折。”子俊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想起费周折的几乎都是自己主张的,便没有出声。
“我们要看什么?”在白莲的引领下,子俊进入一个地窖。地窖是从神树的左近的巨大石蛋的底下进入的,石阶在松油火把的照耀下若同水面。他要眼睛细看,要手触摸,确定这些石阶和墙壁皆是星曜石。
是否整座山都是星曜石?子俊古怪的想到。
“异族。”白莲简短的答道,她身影窈窕的领先走着,在更深层停了下来。此处静寂无声,待白莲重新点燃了芯火,空旷的房间里便传来骚动声。
“羽人看到光亮,便会醒来。”白莲说道。
十几名有着矫健身材,以及巨大的金色翅膀的羽人靠拢过来,直到停在铁栅栏处。其中一名双手握住铁栅栏,眼神炯炯的看着白莲,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怪音。
“你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白莲望着子俊问道,“毕竟你是凤来的后裔。”
子俊摇了摇头,想起妹妹子瑜说的话,换了妹妹,肯定能听懂的。
“它们为何在这里?”子俊问道。
“它们中了毒,进攻我们。我们用兽网捕捉到了它们,我本想研究一下魔人的控制方法,你也知道,以前的魔人时间长了之后都发了狂,无法控制,———结果,我发现星曜石可以治疗它们身上的毒。”白莲说道。
“你不是说星曜石可以杀死他们么?”子俊挪开直视羽人的眼神,步子也往后挪了一些。羽人似乎正嘲弄的盯着自己,这让子俊很不自在。
“可以杀死它们,也可以治疗它们。事实上拿根木棍戳在你的头上,你也会死的。星曜石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治疗效应。那些所谓被星曜石杀死的异族,其实早已死了。”白莲徐徐说着,那羽人还时不时的偶尔发声,白莲也做出聆听的神情,但根本一点都听不懂。
“这些羽人,是没有完全被毒侵蚀的。关在这里后,受了星曜石的影响,那毒便解了。”白莲蹲下身子,从地下挖出一个玉石罐来,“毒在这里。”
子俊侧耳倾听,发现里面像是有呜呜风声。
“我最早制作的魔人,只是取了这里面的东西的一丝一毫。”白莲说道,“你也知道魔人是多么可怕了,试想这里的东西要是放出去,嘿嘿,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怎么捕捉到它们的?”
“坛子里放些新鲜血肉。它们就自己钻进去了。所以我给它们起了名字,食血怪。”白莲目无表情的把玩了那坛子一会儿,又把它埋下去。子俊才发现这样的坛子有数百之多。
“老祭司能听懂一点它们的语言,他是从书里学的,可惜书里写的也不多。”白莲叹了一口气,“老祭司说只要完全听懂了羽人的话,就能弄明白这事由是怎么一回事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知晓这潮汛什么时候会退。”
“潮汛退了,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家乡和土地。知晓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人们,全天下的人们,就可以避免那么多不必要的站争。”
子俊点了点头,假若知道这潮汛能够退却,人们至少会学会忍耐和共处。
“这些幸存的异族,是我们的希望。”白莲笑了笑,“但要是让山下那些人知道了,我们便是私通异族的祸患了。不过他们要是奔着土地而来的,那也没什么区别。”
“羽人不是我们的敌人。”白莲最后说道,“我可以闻的出来。”她又装模作样的闻了子俊一下,子俊心砰砰的跳起来,白莲便咯咯的笑起来。
“如果潮汛不退。。。”子俊自言自语道。
“书里写了。救世主会诞生。”白莲深深的看了子俊一眼,“凤来的后裔,便是救世主。”
子俊在山顶自由自在的逛了很久。山下的军队按兵不动,山上也似对它们视而不见。无论是百越的人还是北狄的人都对他和颜悦色,虽然有言语的隔阂,但子俊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柔和。他们愿意接纳他,试想一下,如果他们愿意接纳那些羽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子俊呢。
正当子俊确认自己的书信会被周朝的人正视以及承认时,在次日的午时,山下的士兵发起了攻势。
子俊借着白莲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青铜望远镜往下了望,领军的那人眉目清秀,衣甲闪亮,上面镌刻着金色的车轮,车轮的弦是箭矢,长矛,刀剑,反涂成红色,鲜艳的像正在流淌的鲜血。
那人脸色平和,不像是处身于兵戈战场,倒像是在自家庭院信然踱步。他嘴角狭长,让子俊怀疑他是否正在微笑。
那人命三百人上攻。子俊旁边的白莲沉着应对,用山石和滚木阻拦他们。约百名士兵被碾压成肉饼,剩下的人鬼哭狼嚎的往后退去。
那人还是诡异的笑着,他扬扬手,队列中闪出跟他一样衣甲的上百名墨者,那些墨者看他手势,手起刀落,将败退回去的人像切瓜一样尽数砍倒。
那人又选了三百名人上攻。白莲故技重演,“山上多的是石头。”白莲脸色平和。情景跟前面几近一样,虽然退的人少了一些,但依旧有百名之数。
子俊似乎能听到败退的人在辩解着什么,那统帅也视若无睹,依旧作了斩首的手势。
然后是第三波。不知为何,这第三波总令子俊感到特别难熬。箭矢好像慢了许多,滚石愈加的沉重,底下的士兵像牛群一样喘着粗气,他们双眼通红,甚至无法看清道路。他们费力的往上挪动脚步,盾牌被石块砸的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雨打芭蕉。雨停时,他们便像路边被丢弃的石块一样,躺在这里那里。
从他们的位置判断,他们更进了十几个台阶。子俊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更大的攻击就要来了。在这没有退路的攻击之下,白莲他们能否顶的住呢?
出乎子俊意料的是,那墨家统帅并没有马上接着发起攻击。在一番沉寂后,大约傍晚,他们又开始了攻击。
这次的攻击犹若暴风雨。他们用上了腾明灯。
腾明灯像夏日的灿烂花朵样盛开在空中,越升越高,直到超越了士兵们的射程。然后从花心处迸溅出花蜜一样橘黄色的火团来,火团直直的往下落去,落到神树附近的梯田里,落到白莲他们建造的棚屋上,也有落到人的身上的,幸运的是那人被火团砸晕,并不知晓后来的苦楚。
山下的人像蝗灾一样蔓延上来,争先恐后。退是死,不如往前博一博。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们的脸都是奇怪的扭曲着,像劣质手艺作的陶俑。
陶俑们在腾明灯的掩护下一步步接近山顶。人们陆续死去,长矛,箭矢,刀剑让子俊想起小时的镰草,镰草是细长的,两侧是锯齿形。子俊用它来串那些捕捉到的蚂蚱螳螂类的昆虫。现在的情形是极其类似的,士兵们便是蚂蚱和螳螂,他们被镰草从胸脯,脖颈,腿上串在一起,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也像。
山顶的人也在死去。无论战士还是妇孺。子俊接过白莲递过来的长剑,开始战斗。一开始是为了自保,杀红了眼的士兵分不清敌我,在不得已杀了两名士兵后,子俊开始发狂的吼叫,他将长剑舞的飞快,将近前来的墨家士兵尽数斩杀,越杀越狂,直到他用剑刺穿了一人的胸膛时,那人像漏气的皮球样喊出他的名字,他才认出那士兵是他在山底时的亲随之一,子俊便愣了片刻。
那片刻像是眼前的一切失了色彩,只剩下黑的发,白的面孔。子俊努力的想眨眼睛,却发现眼睛像是木头雕刻一般,发涩发呆,他慢慢的将剑从那亲随胸口处拔出来。那亲随睁大着眼睛死去。
白莲一直在他身边。子俊清醒过来,对白莲喊道:“我们挡不住了。我们要撤退。”
“撤?往哪里撤?”白莲尖声呼应着他,“这是我们唯一的土地,我们宁愿战死在这里。”
她引着子俊往神树祭坛处杀去,途中遇到老祭司。老祭司气喘吁吁,一袭麻衣早已被鲜血染红。“没有希望了,”老祭司嘟囔着,“人类没有希望了。我们都要死了。”
“不,我们还要活。”子俊答道,“我们还有最后的选择。在神坛的洞里。”
“你是说。。”老祭司的声音颤抖如风。
“放出食血怪。前几日白莲告诉我,山顶的每个人都佩戴了星曜石做的护身符,这样邪祟无法入侵我们,对吧。”
“嗯。”
此时他们三人已经进到了关押羽人的地窖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子俊道。
“但食血怪是我们辛辛苦苦才禁锢起来的,它们是人类的公敌啊。”老祭司急道。
子俊沉默的看了白莲和老祭司一眼,又与那金色翅膀的羽人对视。耳边的金戈交鸣之音越来越响亮,在他举高那承载着邪恶的玉石坛子,狠狠的掷在地上时,子俊似乎从那羽人的眼瞳中看到了一抹深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