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三人边吃边聊，刘积仁随意问些姜文珊的工作履历情况和近况，话题轻松。姜文珊比较腼腆，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一顿饭不知不觉到九点多才结束。姜文珊帮助李明霞收拾打扫一番后，见刘积仁还坐在一楼办公桌旁的沙发上，于是略害羞地跟他打招呼道：“刘总，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刘积仁笑道：“哦，好的，小姜。我再坐一会儿，有点事和明霞商量一下。”
李明霞把她送出门去。返身回店，把玻璃门锁上，拉上里面的帘幕，李明霞问道：“哥，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挺好的，不过没你好看！”刘积仁打趣道。
李明霞在他的胸口轻轻捶一下，娇嗔道：“没正经！我是说她这个人怎么样，来智信商贸合适不合适？”
“嗯，我看可以。不过进来工作以来，有的事能说，有的事不能说，你懂的吧？”刘积仁说道。
“我知道，生意上的事我不会跟她说的，她也不需要知道那些具体的事。还有和你的关系......”
“嗯，这种事还是要防微杜渐，人心么总是复杂的。即使是亲戚之间，时间久了也会生出嫉妒心、怨恨心，那样关系就会产生裂痕，最后反目成仇。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所以说，堡垒往往容易从内部攻破，就是这个道理。懂吗？”
“嗯，我懂的。”
刘积仁点燃一支香烟，抽一口继续说道：“我的身份，以及智信公司做的建材贸易这些事，统统不要告诉她。我在想，接下去要转行到建筑工程领域做事了，智信商贸等把账目结清之后，还是考虑注销掉。新注册一家建筑劳务公司吧！”
“哥，真的要彻底退出建材行业吗？我在想，即使不做房产集团的业务，能不能其他国企或者民企的业务还是做一点，这样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啊？我是有点舍不得智信这块牌子......”
刘积仁抽了两口烟，把烟蒂丢到烟缸里，说道：“这个事情我前思后想很久了，必须注销掉，彻底退出。一则对我俩都安全，二则也可以全心全意做工程行业。对了，陆自明你去找过他吗？”
“哦，找过了。他态度有点...怎么说呢，开始我总觉得他不诚心帮忙，后来态度倒也很明确，说会尽全力帮忙。不知道结果如何，要不保险起见，还是你跟他打个招呼吧？”李明霞说道。
刘积仁思索片刻道：“看情况再说吧。以我对小陆的了解应该是会帮忙的，也不需要我打招呼。这点灵子都不结，白跟我这么长时间了！再说我不打招呼，对我们大家都更好、更安全，许多事何必摆在台面上说呢？心照不宣，默契配合，心想事成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境界。”
李明霞不再说什么，她觉得很放心。因为只要是他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而自己只要按照他指定的道路走就好了。智信商贸经营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已经产生了几百万的净利润。两人各分了现金一百万元，刘积仁拿这笔钱到省城以儿子的名义购买了一套地段好、大户型的商品房。李明霞则在荷园小区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另外还贷款买了一个大面积的沿街商铺。这两套房都是刘积仁帮她去选定的，荷园小区他打个招呼算了个员工内部价，商铺也比市场上价格低不少，都是十分优质的资产。现在智信商贸账面上还躺着二百三十多万，外面未结清的应收货款还有一千多万，其中的利润应该还有一百多万。他们的打算是拿一百万作为保证金到深房建筑公司投标施工班组，另外拿一百万再注册一家建筑劳务公司。这也是深房建筑公司招标的条款之一，有建筑劳务公司的优先，而且劳务公司的注册资本金也是加分项，注册资金越高得分越高。
一九九八年元旦上来，一月二十八日就是春节，时间非常短促，年关只有二十多天。年关对任何一个行业来说都是不大好过的，建筑行业尤其如此。建筑行业的合同付款一般是按照进度和时间节点来支付的，而春节是一个重要的付款时间节点。因此对建筑企业来说，年关往往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段。而且今年春节前的时间很短，又是陆自明到建筑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个春节，各种事务性的工作积压到一道，因此，他决定今年的春节不回老家过年，就留在深州城过年。还好，九月份的时候，姐姐和弟弟来深州相聚了一次。哎，没办法，现在稍能理解所谓忠孝难两全是怎么回事了。
深房建筑公司每天宾客盈门、车水马龙，各个项目的各种各样的施工班组都涌来，有开发票的，有讨钱的，有对账的，有找关系的......无一列外都要到陆自明的经理室跑一趟，因此经理室里忙的时候真是人流如织。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各色人等，纷纷登场。陆自明童叟无欺，客气相待，但送礼塞红包的一律婉拒。他让办公室用粉红色纸打了四个醒目大字“谢绝送礼”，贴在自己办公室内门上。而且态度坚决，一律不收礼。饶是如此，有的老板素昧平生，寒暄几句，放下礼品或者红包掉头就跑。甚至许多还叫不上姓名、记不起面孔、不知道来路的包工头，像做贼一样，扔下礼品或者红包就不见了人影。一天下来，烟、酒、火腿、腊肉、海鲜以及各种山珍海味之类的礼品，堆满了办公室的一个角落，还有六七个红包和信封，有的信封红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商场或超市的领货券、代金券、购物卡，有的信封红包里塞着一千元左右的现金，五花八门。最夸张的是下班时，他发现办公桌面上多出了一包硬盒中华香烟。陆自明纳闷，自己没有放香烟在桌子上的习惯，正准备随手丢掉，打开烟盒一看是一卷一千元的现钞藏在里面。到底是谁放的，什么时间放的，求自己什么事情，一概不得而知，压根没有任何的印象。
陆自明今天才算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只要你能带来好处，那些有求于你的人几乎是无孔不入的。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高兴是自然的，像他这样一个平民子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成为过焦点，一直是他在小心翼翼地迁就、迎合着别人，什么时候也没有轮到过他当主角。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当主角的欲望，事实上他内心无数次幻想自己成为主角。今天，他真的成为众星捧月、独一无二的主角。他不由想到《红楼梦》里贾雨村的一句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今日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诗的境界。喜之余，内心又充满忧惧。野心和欲望是一把双刃剑。权力可以轻易成就一个人，令他走上巅峰，但也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令他身陷囹圄。远的不说，就是集团党委组织的廉政教育会上那些典型腐败案例就是活生生的，还有一些就是深州市建委系统内部的落马干部案例，更是血淋淋的。以前，他从不认为这种事会跟自己扯上关系，自己也没掌握什么权力么，但现在，他不能不生出敬畏心和戒惧心。
关于施工班组入围的事，文件通知里写的比较原则，只明确了报名时间截止1月5日，并没有明确什么时候公布结果。班子里江、沈二位副经理主张到年后再考虑这个事，年前事情太多太忙。陆自明原本持两可的态度，也不急于一时。但看到四面八方的关系呼啸而来，他打算快刀斩乱麻，这种事拖得越久影响越坏。结果一出来，没机会的人自然也就死心了。今天是报名最后截止时间，他催促办公室将报名的情况抓紧汇总，并按照公布的入围标准做个初步打分排名，下班前把基本情况报给他。
下午，陆自明去了一趟市建委建筑业管理处，专门就资质升级的事情前去咨询，建管处和市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站在一起办公。他通过市建委办公室的张如生副主任帮助打招呼，直接去拜访市建管处常务副处长冯以宽。他第一次来到冯处长办公室，外面也是等候了许多人。大家很有默契地一个一个排队进去，进去后关上门，快则三两分钟，慢则十几二十分钟出来。陆自明只得排队轮候，轮到他时，先敲一敲门，没有回音。等半分钟再次敲敲，听到里面说声“进来！”才推门进去，顺手把门关好。冯以宽坐在办公桌后面，是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头发稀疏，面黄肌瘦，像个营养不良的大烟鬼似的，穿着一条花花公子牌的条纹羊毛衫，与想象中的领导干部形象相去甚远。
见他一脸疑惑，陆自明连忙自我介绍道：“冯处好！我是张如生主任介绍过来的，深房建筑公司的小陆！”
“哦...哦。”冯以宽愣了一会神，像突然记起来似的拍了拍额头，说道：“事情太多太忙了！”
陆自明立即明白，看来张如生的招呼对冯处长来说是没有多少分量的。他从公文夹包里掏出一包软壳中华香烟，用不太熟练的手法准备抽出一支递上去。
“香烟不用发了！你有什么事吗？”冯以宽口气生硬地问道。
陆自明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冯处长没有伸手接，只好放在桌子上，桌面上已经散落了一摊子的各种香烟。难怪人家根本不待见自己。
陆自明咽了一下口水，又从包里摸出一只信封，悄悄塞在冯处长办公桌旁的文件夹下。冯以宽眼神似乎压根没有瞧见，不动声色地问道：“陆经理，坐吧！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口气仍是生硬，但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陆自明知道刚才的信封起了作用。连忙道：“冯处，今天来主要是想咨询一下建筑企业申请资质怎么办理？我们是房产集团的全资子公司，一直批了个三级暂定级，除了做点自己集团的业务，在市场上根本没有参与招投标的机会。所以，我想......”
“噢，你们是想资质升级是吧？资质标准你们自己对照过了没有，基本条件是否符合？”冯以宽说着，伸出两根熏得焦黄的手指从桌面夹起一支香烟，用火机点燃。
“哦哦，冯处，二级标准我都对照过了，条件相差不大，就是人员上还差几个项目经理和工程师，但这个我们可以从市场上找来，能够满足的。就是不知道，冯处这里什么时候能批？”
“二级？！你们一个三级暂定级的，想直升二级？估计差的有点远吧？”冯以宽的脸色不是太和善，黑里泛黄的皮肤让人瞧不清他的细微情绪变化。
“嗯，我们是国有企业么，又是建委系统的兄弟单位下属的，不知道能不能开个绿色通道，条件我会去想办法满足的。就是要冯处长大力支持，否则是不可能办成的。”
冯以宽抽着香烟，吞云吐雾，没有接他的话茬。心里暗道：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初生牛犊，直接闯进自己办公室，就敢提三级暂定升二级的要求，换作其他企业早被他骂出去了。想想，毕竟是一个系统的单位，不宜发作。
“冯处，您看年前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块吃个饭，我让集团刘总一起陪您！”陆自明见他不说话，只得把刘积仁的名号抬出来。
“呵呵，年前是没空了，等年后再说吧。你们刘总，我们是老朋友啦！”冯以宽客气地推辞了，心里冷笑，真是个愣头青，请老子吃饭，就你这辈分还轮不上！
陆自明知道他只是客套话，不可能约得出他的饭局，也不介意，礼貌地说道：“冯处，那我不打扰了，您先忙，改天再来讨教！”
冯以宽想到这毕竟是刘积仁的下属，现在刘么是孙昭贤的红人，估计很快要提拔了，不能把他的人得罪了。略略起身，又坐下，说道：“这样吧，陆经理，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市里报资质升级是每个季度的第一周工作日受理，过了时间就要等下个季度。你们自己去排一下时间，到时我们再商量吧！”
“好的，好的！谢谢冯处！到时候少不了还要麻烦您！”
陆自明退出后，冯以宽迅速抽出文件夹下的信封，打开一看，是四张面值五百元的商场购物卡。心里想道：看不出来，这么个愣头青还有如此手笔！方才还是小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