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重新回过头,姜水箐冲他微微一笑:“现在你想明白那两位甲士为什么要将你提溜过来了吧?”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这片树林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所有出现在这片树林附近的人员,当然要盘查清楚,尤其是我这种不是正常出现在这片树林附近的人,更是要问个清楚。”
姜水箐看着他,赞赏地微微颔首:“那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问你的问题了吧?”
少年笑了笑,说道:“我叫顾长安,照顾的顾,长治久安的长安,我跟着姥姥一直居住在大同府蔚州灵丘县一个叫大井落的小地方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官道侧边那面陡峭的峭壁上其实是一场意外。”
说到这里,他长呼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之后才继续说道:“我姥姥是那个小地方颇有名气的医师,以帮人医治一些疑难杂症为生,姥姥年纪大了,外出采药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昨日清晨,我在官道侧边那面峭壁附近的山脊上采药的时候,一时不慎跌落下去,原本以为已经必死无疑,所幸下面是一个很深的水潭,这才捡回一条命。”
“其实若是换做平日,即便我是常年翻山越岭的采药人,那面陡峭的峭壁我也是不敢攀爬的,不过为了求生,只能豁出去了,从山底下一点一点往上挪,足足爬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今日清晨爬上来,然而爬上来之后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刚才那两位甲士给提溜过来了。”
姜水箐沉默了片刻,道:“既然是这样,你可以离开了。”
顾长安顿时有些惊讶,眼睛清亮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他原本以为,发生了那么大的案件,像他这种凭空出现在这附近的人,至少也得关上几天好好调查一番才能离开的,没想到竟然只是被询问了几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还舍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寻麻烦!”姜水箐看了他一眼,既好气又好笑地呵斥了一声,旋即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快些离开。
看着顾长安逐渐远去的背影,姜水箐的眼眸逐渐眯了起来,神色渐冷。
他沉吟了片刻,对身旁那位身着制式官服的年轻人说道:“让人一路跟着他,顺便到他所在的那个县衙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看看结果跟他刚才所说的有无出入。”
“是,四爷。”身穿制式官服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旋即转身离去。
......
太阳已经升起,大井落,蔚州灵丘县最穷最脏乱的角落之一,逐渐热闹了起来。
居住在这种地方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在夹缝中讨生活的人。
有沿街摆摊的小贩,有走街窜巷的货郎,有出卖力气的挑夫、脚夫,还有一些只能依靠出卖身体勉强苟活的窑姐...
出了那片树林之后,顾长安怀着忐忑而又复杂的心情一路疾行,即便双脚已经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块一般,也没有停歇过,走到一条就算是在这种拥有太阳的大白天仍然有些阴暗的窄长巷道口子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虽然皱起了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一脚迈进了这条泥泞不堪且满是污秽的巷子。
这条又窄又暗又长的巷子,寻常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尘土飞扬,人一旦进入,就像完全被土尘淹没一般,而下过雨之后,又变得泥泞且污秽不堪,绝对是那些喜爱干净之人的噩梦。
在那片树林里,他对那名微胖中年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大实话,但是关于他最重要的一点却被他给隐瞒了。
其实,从那面峭壁底下的深潭上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顾长安了。
准确来说,落水的一刹那,他就已然不是曾经那个顾长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关这一点,就算是他自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记得,伴随着一阵飞溅而起却不算太大的水花,他就已经莫名其妙的在那个深潭的水中奋力扑腾了。
要知道,曾经那个顾长安是不会游泳的,要是他没有那些自带的游泳记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淹死在那个深潭里了。
除了这一点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外,还有一点他也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那就是他从那面峭壁旁边的山脊上坠落到底下那个深潭的时候,整个身体竟然什么事也没有。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按照常理,一个人从高达百丈之处以那样的姿势坠入水中,不说粉身碎骨,当场毙命,至少也会造成浑身多处骨折。
除非...
除非在他落水的一刹那,有一股外来的无形力量将他的身体托了一下。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这股外来的无形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呢?为什么会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还有,他对那股外来的无形力量为什么会没有任何感觉?
要知道,他从那个深潭爬上岸边的时候,以及后来在攀爬那面近乎垂直的峭壁的时候,一直都在特意观察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可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发现。
而他在那片树林里之所以对那位微胖中年隐瞒着最重要的一点,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他觉得这种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离奇之事,就算说了那位微胖中年也不会相信的,等同白说;第二,他认为言多必失,不想因为太过实诚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别说这种离奇之事,就算他在那片树林里跟那位微胖中年说的那些实话,那位微胖中年也未必会相信。
因为那位看上去极为和蔼可亲的微胖中年,根本就不是一般人。
他在与那位微胖中年说话的期间,偶然间注意到,那微胖中年腰间露出的腰牌一部分,上面竟然刻着“...抚司”二字。
据他所知,在大明王朝腰牌刻有这样两个字的人很有可能是“北镇抚司”或者“南镇抚司”的锦衣卫。
而且,根据那位微胖中年所述,发生在那片树林中的那起杀人案也算惊天大案,大明朝廷让锦衣卫介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大明王朝的锦衣卫竟然会是那副模样、那种装扮,这与他印象中的锦衣卫形象落差实在太大了。
在他的印象中,大明王朝的锦衣卫都是精挑细选的,一个个神武彪悍,身着光鲜靓丽的飞鱼服,人手一把做工精细的绣春刀,腰间还挂着一块代表锦衣卫身份的腰牌,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怎么也不可能会是一个山野村夫的形象!
然而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在那片树林中所遇到的那名微胖中年,不仅仅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锦衣卫,更是一位在锦衣卫当中最声名显赫的十三太保。
既然那名微胖中年的身份极有可能是大明王朝的锦衣卫,那么对方就不可能轻易相信他的话,倘若对方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那么就一定会派人暗中跟着他,调查他,直到查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既是如此,那么他的生活习性就必须一如既往,尽可能地与曾经那个顾长安保持一致,甚至就连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足有谨慎。
否则,一旦出现任何破绽,重新被带到那位微胖中年跟前,可就不是惹上麻烦那么简单了。
想到于此,他暗暗吸了一口气,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粘稠的泥泞,任凭泥泞和那些漂浮在泥泞表面的粪便糊住他的双脚。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歇,沿着这条又窄又阴暗的巷道边缘,一直往里走。
在穿过这条窄长的巷道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地跟一些路过的人打招呼,这是曾经那个顾长安的固有习惯。
毕竟住在这个片区的人,几乎都找他那位姥姥医治过,他与这些人也算熟络。
出了这条阴暗的巷道之后,又接连拐了好几个弯道,他便来到了一座破落的院落门前,说是院落门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门,只是在院落的出入口放了一排破败不堪的栅栏挡了一下。
破败的院落里面有三间盖着茅草的草庐呈品字形错落,一侧还有一块种着一些草药的洼地,院落四周都是一米多高的土黄色土墙,这是专门修砌的,晴天的时候用来晾晒草药。
“姥姥,姥姥!”
进入院落,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喊了两声。
院内没有任何回应。
对于这样的场景,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那位姥姥虽然已经一大把年纪,腿脚都不太利索了,但是往外跑的时间却比待在这座院落的时间还要多,有时候一走就是好几天,甚至十几天都不回来。
有关这一点,他曾问过他那位姥姥好几次,但是他那位姥姥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任何原因,后来他索性就不再问了。
院内的三间草庐,“品”字形上面的那间,也就是靠近里边的那间是用来休息睡觉的,“品”字形下面的两间,左边那间是存放草药的,右边那间是吃饭兼给人医治看病的,这个时间如果他那位姥姥还在院内的话,只会待在“品”字形下面右边那间草庐。
他径直走向这间草庐,推开微掩的木门,里面果然没有人。
不过下一刻,他的眼睛本能地亮了起来。
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已经严重包浆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粗糙大碗,粗瓷大碗还用一个晾晒草药的笸箩盖着。
看到这一幕,他顿时口齿生津,下意识地咽了一把口水。
要知道,他在那面峭壁上攀爬了一天一夜,消耗巨大,再加上又一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也是他这么急着往回赶重要原因之一。
他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了那张严重包浆的木桌跟前,迫不及待地掀开盖着粗瓷大碗的笸箩。
“是酸菜宽面!”
下一刻,一股酸爽的气味再次让他忍不住吞了一把口水。
眼前这碗酸菜宽面虽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完全坨了,但是他却毫不在意,甚至已经顾不上去一旁拿筷子了,直接上手。
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满满一大碗已经完全坨掉的酸菜宽面就被他全部灌下了肚子,在放下那个粗瓷大碗的之前,他很自然地伸出舌头,将粗瓷大碗内侧残留的汤汁和几片粘在大碗内侧上的酸菜一并舔食干净,甚至还不忘将刚刚用来抓面的那只手添了一遍并将这只手的五根手指一一吮吸了一遍。
由于吃得实在太过着急了一些,他刚一放下手中那只粗瓷大碗就忍不住打起了饱嗝,一股酸菜的酸爽之气直冲脑门。
不过这个时候他非但没有一丝嫌弃,反而微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他将那只沾过面汤没有被他舔舐干净的手掌放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正准备转身前往里面那件草庐找一身干的衣服换上的时候,却突然注意到,这张严重包浆的木桌的另一侧竟然放置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用一个粗瓷大碗压着,边上还放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子。
这张严重包浆的木桌虽然并不大,但是刚才他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了那碗酸菜宽面上,没有注意到这张纸条也很正常。
看到这张泛黄的纸条以及纸条边上那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子,他便知道,他那位姥姥定是又出远门去了。
果不其然。
他拿起那只粗瓷大碗,抽出那张纸条一看,上面简洁明了地写着:“外出半月”四个娟秀的蝇头小楷。
说实话,对于他那位走路都有些带风的姥姥竟然能够写出这等娟秀的蝇头小楷,他也是有所保留的,在他看来,书写这种娟秀字体的人一般都是一些较为年轻的大家闺秀。
不过这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他放下手中这张泛黄的纸条,赶紧打开那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将里面的铜板一骨碌全部倒出。
他仔细数了一遍,竟然只有三十六个,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日子,平均到每一天他连三个铜板都不到。
他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要知道,在大明王朝的这个时候,普通人的一天,就算只是购买米面也得花销四五个铜板。
换句话说,他那位姥姥给他留下的这点钱,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就算他再怎么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每一天也得饿肚子。
不过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毕竟他那位姥姥对他一向吝啬、苛刻。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他那位姥姥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姥姥,只知道自打他记事起就一直跟着他那位姥姥。
他那位姥姥虽然从来不会训斥他,更不会对他动手动脚,但是要说对他好嘛...似乎又谈不上。
在他的印象中,他那位姥姥一边给他提供衣食住行,一边又毫无节制地限制他、使唤他,有时候他一连好几天都睡不上一个安稳觉,与其说他与他那位姥姥是亲属关系,还不如讲只是互惠互利的雇佣关系。
不过有一点却又很奇怪,那就是当他真正遇上危险的时候,他那位姥姥对他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样,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和关切可是实实在在的,根本装不出来。
有关这一点,他始终想不通。
还有,他对他那位姥姥几乎一无所知。
他那位姥姥从来不会跟他提及自己的事,即便他多次询问,他那位姥姥也从来不会告诉他,所以直到现在,他也只是知道,他那位姥姥跟他一样姓顾,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这些对于眼下的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毕竟他已然不是曾经那个顾长安了,就算他那位姥姥真的是他的亲姥姥,现在也不是了,至少不全是了。
既是如此,他便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与他那位姥姥继续生活下去,眼下趁着他那位姥姥不在,他正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由于某些记忆的缺失,他虽然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样一个早已成为历史的封建王朝,但是他相信,以自己所掌握的那些东西,再加上曾经那位顾长安的完整记忆,在这样一个封建王朝,应该不至于混得太差。
不过他虽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却不能心急,因为如果真的有人在暗中跟着他,想要查明他的身份,确定他在那片树林中所说的话是不是实话,至少也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内,他绝对不能离开。
意识到这一点,他长呼了一口气,将刚刚倒在木桌桌面上的所有铜板又重新装进那个脏兮兮的小布袋里,然后转过身,朝着最里面那间草庐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