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瑞王府中。
大皇子周景云用手帕抵着嘴唇,连着咳嗽了几声,待歇下后,问向一旁的婢女道:“长麟还在炼药?”
婢女应了一声是。
婢女名叫小荷,与小七一样,都是从小伺候周长麟的人。
她知晓眼前这位大皇子与她家王爷感情深厚,便说道:“奴婢这就去告知王爷您过来了。”
周景云摆了摆手:“再等等吧,马上便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到时再喊他不迟。”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随从手里的东西道:“我从宫里带了些他爱吃的点心过来,你让人送到后厨去热一热。”
“是。”
又过了几刻钟的时间,等在大厅里的人依旧未见到周长麟出现。
小荷担心周景云等得急了,忙去了后院,准备务必要将她家王爷给喊出来。
只是她这一去顿时没了影。
“罢了。”周景云起身,带着一众随从向外走道,“我亲自去喊。”
出了大厅之后,一众人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一个庭院中。
那庭院颇为奇怪,位于中间的不是雕梁画栋,而是一栋寻常百姓家才会有的茅草屋。
茅草屋旁还有着几栋建筑,无一不是简单的土坯构造,只有炼药房采用了砖瓦结构防止走水。
不仅如此,庭院前方的空地上没有花只有草,不,应该说是菜。
那绿油油的一片菜地全是周长麟种出来的。
放眼望去,要说整个院子里最符合王府背景的,恐怕就是在田地间的一汪清泉了,只不过,那清泉既不是用来养鱼的,也不是用来种植荷花的,而是用来浇菜的。
“嘎嘎...”一只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棚子里跑了出来,斜刺里冲进了周景云的长袍底下。
活物的温度骤然贴上小腿,将周景云吓了一跳,整个人在原地蹦起。
“什么东西?!”
跟着他而来的随从见状,七手八脚地将自家主子从一只鸭子的身上解救了出来,举起武器就要将这胆大的鸭子给宰了。
“刀下留鸭!”一道惊呼声从旁响起,是负责在周长麟炼药时帮忙喂养牲畜的下人,“这是王爷养的鸭子,可杀不得啊!”
周景云一听是周长麟养的,连忙抬手制止了手下的动作。
他望向来人,问道:“这是长麟养的?他养只鸭子作甚?”
那人也是认识周景云的,他见了礼后回道:“回大殿下,严格来说,王爷是养了一对鸭子。”
说到这里时,那下人也有些疑惑,一般来说,别人就算养一对鸭子,也该是一公一母才对,他们王爷却养了一对公的。
“可能是王爷不懂这个吧。”他如此想道。
他接着回答周景云的话:“除此之外,王爷还养了三只母鸡以及两头小猪仔...”
听着那人的讲述,周景云一言难尽:“所以,他为什么要养这些?本宫上次来时还未曾有过。”
周景云是真的后悔,当初就该用铁链子将人锁住,也不至于去了一趟药山就性情大变。
下人闻言道:“这是前几日王爷外出时才带回来的,至于王爷为什么要养这些,这....主子的事,小的也不敢多问。”
那人话一落下,周景云的注意顿时被转移了开去,他高兴道:“你说长麟肯出府了?”
自药山归来后,周长麟便整日沉默不语,除非必要的出行,更是连王府都不出去,这可把周景云及一众人给急坏了,如今陡然听到周长麟居然主动出了府,怎教人不高兴。
说着,他向后偏头,眼神凌厉地看向一名侍卫:“我让你随侍在长麟左右,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报?!”
“是我让他别说的。”就在那侍卫恐慌茫然之时,一道声音解救了他,“严格来说,是他中了我的迷香。”
不远处的炼药房中,周长麟一身粗布短打地走了出来,看得周景云眉头狂跳。
这身装扮,真是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恼火。
他深吸一口气,软和了口气道:“行了,赶紧去洗洗,随后同我用膳。”
周长麟轻嗯一声,带着一同跟出的小七转身离开,回了房间。
周景云回到大厅,安排厨房将膳食送上桌。
过不多久,周长麟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长袍到了大厅。
即便是简单的月白色袍子,穿在周长麟的身上也尽显美感,只是他面色苍白,少了一些生气。
周长麟坐在周景云对面位置,两人都没有在吃饭时聊天的习惯,一顿饭下来尽是沉默。
周长麟忽然想到,曾几何时,有一个人总是会在吃饭时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叨着各种各样的话,他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如今的思之念之。
然而那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身边,也永远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会亲昵地喊他周大哥。
他闭了闭眼,将自己从痛苦的思绪中抽离。
“往后,莫要在我身边安排人了。”周长麟如今的食量愈发地小了,没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周景云眉头紧皱:“小七,给你家王爷盛点汤。”
“不必了。”周长麟摇了摇头,止住小七的动作,“已经饱了。”
他看向周景云,执意地想要一个答案。
周景云回看向周长麟,兄弟俩对视良久,最终,周景云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跟着你,但你若要出去,必须带足了侍卫。”
“嗯。”周长麟轻应一声,答应了周景云的要求,他知道,周景云是为了他好。
他这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了他,操了不少的心。
“都撤了吧。”用完膳后,周景云遣散了所有人,只剩下他和周长麟留在厅中。
“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因何如此吗?”在去药山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他已从小七和卫风口中有所了解,但就算是小七和卫风,也不知道周长麟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猜测可能和一个死去的同伴有关。
但周景云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个半路相遇的同伴,即便有点感情,也不至于会如此。
“是不是那个叫林小鱼的......”
“兄长,”周景云的话被周长麟出声打断,“若是无事,我便回去炼药了。”
他要炼药,炼更多的毒药,如果当初他多炼点毒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从头至尾,他已经习惯了被林小鱼保护,却从来没想过,林小鱼也是需要被他保护的。
如果能重来一次......
周长麟再一次陷入到回忆当中。
这些年他便是如此,随意的一件事就会让他想起死去的那个人,已经过去了三年,他却放不下,怎么也放不下。
“等等。”后方,周景云将人喊住,“行了,我不问便是。”
他如今对这个弟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问起其他:“你先前借着为我寻药的名义前去药山,实际是寻找根治你旧疾之法,所以到底寻到了没有?”
原来,周景云根本就没有什么咳疾,所谓的咳疾也只是对外的掩饰,为的就是遮掩真正的有疾之人。
当年离国内忧外患,加之天灾人祸不断,濒临亡国之际。
就在这时,不过七月的周长麟提前出世。
在他出世的那一天,天现祥云,呈麒麟之影,为无数之人亲眼目睹。
再其后,短短的时间内,内忧平,外患消;天灾歇,人祸止;禾双穗,地涌泉....
总之,自周长麟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整个离国便像是乘上了东风,于逆境之中幡然重生,重现繁荣之景。
百姓们称九皇子为麒麟救世之子,乃是离国上下之福,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口中的麒麟子在护佑苍生的同时,也面临着早夭之难。
七月早产,天生不足,只能靠汤药维持生命。
为了稳定民心,周氏上下不敢透露周长麟的状况,便杜撰了周景云的咳疾,并以此请来了医圣,只是天生之疾,又岂是人力可以扭转。
医圣断言,周长麟难以活过三岁。
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般,在周长麟出生的第三个年头,所有的药物似乎都已失去了作用,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小生命的流失。
他们意识到,麒麟为救世而生,也将在功成之后离开人世。
但在世人眼中,失去的只是一个有着麒麟子之称的无关之人,对于周景云他们来说,却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那一年的中秋前夕,小幼儿已几乎停止了呼吸,就在众人准备接受这无法改变的事实时,却在中秋那日出现了转机。
幼儿重新恢复了生命力,并且一日强过一日,直至像个寻常人一般无需再终日饮药。
发生在周长麟身上的这些事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或许真的是天意,而天意最是难测。
周氏也不再去纠结于此,他们只将周长麟当成普通孩子养活长大,盼其健康地度过一生,但到了近些年时,周长麟身上居然再次出现了病兆。
周长麟的病只有几个亲人知晓,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
三年前,他不顾反对执意要去药山,便是在穷途无路之时做出的最后努力。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年纪轻轻便要离开人世,所以他学医用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白头到老。
周长麟的这份不甘和执着周景云都看在眼里,所以当周长麟抛却了这份不甘和执着,变成如今这般的颓然模样时,他才不认为是因为那个林小鱼的死,而是以为周长麟是因药山之行认识到自己的病无法医治,彻底丧失了信心才会如此。
他当初为何不愿周长麟去药山?怕的就是这个。
“往后,你们不必再担忧我的身体了。”周长麟道。
他已经不想再治,生也好,死也罢,都已经不再重要。
其实,当初跟林小鱼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好了很多,甚至让他有了已然痊愈的错觉,可是如今一切又都回了原先模样,他还是那个身体虚弱的有早夭之相的人,但不同的是,此时的周长麟已经不在意这点。
听了周长麟的话,周景云面露惊喜:“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你的病好了?”
周长麟撒了一个谎:“是的。”
周景云拍着手高兴道:“我让薛老来看看。”
他口中的薛老便是医圣薛仁。
“师父他在外游历,就别去叨扰他了,我的医术,大哥还不放心么?”周长麟不想让薛仁回来。
“那好吧。”确实,薛仁曾说过,周长麟已得了他的真传。
“只是,既然不是因为旧疾之故,你又为何会如此颓丧?”周景云疑惑不解。
周长麟微微低头,他不想欺骗周景云,但是......
“我并非颓丧,只是这一路见了不少事,心有感慨罢了。”他起身为周景云添了茶水,道,“兄长无须为我担忧,我没事的。”
“好吧。”周景云没有怀疑周长麟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幼弟,不忘叮嘱道,“无论如何,平日里可多出去走走,莫要一个人闷着。”
说着,他直接做了一个决定:“不久后便是春闱,我会向父皇提议,由你来担任主考官。”
“我?”周长麟诧异道,“我只是一闲散王爷,如何当得这主考一职?”
周景云笑着摆了摆手:“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离国的麒麟之子,由你担任主考乃是这届学子的幸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周长麟想要拒绝。
“就这么说定了。”周景云没有给周长麟拒绝的机会,他站起身道,“宫里还有好多事务,我就不在此多留了,等时间一到,会有人来通知你的。”
事已至此,周长麟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应下。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骗了周景云。他的病不仅没有痊愈,反而在药山之后彻底爆发。
因着这份欺骗,他不忍心再拒绝周景云。
送别了周景云之后,周长麟回到那个小院。
他来到正中的那间茅草屋,推开一道移门,露出隐藏在里面的隔间。
隔间里放着一个人的牌位,上面写着,吾之爱小鱼。
在这处隐秘而狭小的空间中,他肆意地展露着自己的内心。
他以为时间能抹平一切,但三年已过,为何他还是会放不下。
周长麟从不相信自己会是那种长情之人,可三年了,那个少年的一颦一笑依旧如昨日一般刻印在脑海中,甚至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深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再忘记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