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渊正式改名柳定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对这个名字格外敏感,一个是柳云卿,一个是宋清。
柳云卿在上林苑监曾犯过错处,当时就是陆寒渊帮他摆平的麻烦。他记得这个太监,没想到现在已经是三品内宦,在北境立下战功,成为陛下最为信任的皇缉司督主。
他还听说皇缉司的刑堂就叫“定济堂”,是景明月大人取的名字,陛下亲自题写的匾额。
柳定,定济,柳定,苏济……柳云卿在家中反反复复将这几个字念叨了无数遍。
“爹,你到底怎么了?”柳云卿魂不守舍在家晃来晃去,晃的柳俱迟眼花。
“不就是那个太监改了个名吗?您怎么就念叨了这么些天呢?”
柳云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声音怅然:“你还记得你姑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表姐叫苏济。”
“你姑父收的义子,你表姐特别喜欢的那个义表兄,就叫柳定。”
柳俱迟第一次知道原来他那义表兄叫柳定。
柳定,苏济,定济……
“这只是一个巧合!定济这个名字是景大人取的,陆寒渊那厮只是恰好从前姓柳,做了皇缉司督主,便拿了‘定济堂’的‘定’字一用。爹你别多想了。”
柳云卿长叹一口气:“我也知道我肯定是多想了,我只是……只是太想你姑姑了。”
“想姑姑了就去忠义侯祠堂给姑姑上香,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柳俱迟吩咐下人端了一些柳云卿喜欢的糯米糍过来,她也取了一块塞进口中用力地嚼着,借吃食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真晦气,竟然跟那个阉宦一个姓,好巧不巧,那阉宦还和义表兄一个名字。
真晦气!
柳云卿糊里糊涂了一辈子,宋清就绝对没有柳云卿这么好糊弄了,他亲自来到景明月的府上。
“说说吧,陆寒渊是怎么回事,柳定是怎么回事。”
景明月知道瞒不过宋清,她也没想瞒宋清。她做干净了关于柳定所有的痕迹,保证萧明鼎无论派谁去都查不到线索。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她必须留有后手。
宋清就是她的后手。
景明月将一切如实以告。
“你真是!你简直太大胆了!”宋清听完指着景明月的手直哆嗦。
从景明月站到他面前,告诉他他就是苏敬儒的女儿起,景明月做的一切都让一生谨慎的宋清觉得太过大胆,但同时宋清又深深敬佩着景明月。
作为一个臣子,景明月远比苏敬儒优秀,她深谙制衡之道,敢舍敢得。她先斩后奏斩杀李禄,又敢传书让他率都察院弹劾自己,断绝帝王的猜忌。
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带着朝臣将北司的权利一点点收回南衙手中。
但宋清万万没想到,陆寒渊竟然是柳定。宋清起先还对陆寒渊内宦的身份存疑,景明月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陆寒渊确系宦官无疑。
“你对陆寒渊,或者说对柳定,现在是什么心思。”宋清猛得灌了一口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景明月为宋清的杯中重新蓄上茶水,唇角微弯:“二十年前是什么心思,现在便还是什么心思。”
宋清惊得手一抖打翻了茶盏,茶水泼在紫檀木桌上绘出一幅山水画。
宋清太知道二十年前的苏小九对柳定是什么心思了。
二十年前,宋清被派到燕郡当监察御史特意绕道燕郡暮霞村,那是苏敬儒贬谪燕郡后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窄小的院落中,苏敬儒悠然自得地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摇扇看书,眼光时不时瞄向不远处的一双小儿女,少年正在认认真真地帮女孩梳头,动作一丝不苟,眼底却尽是笑意。
“那便是你收的徒弟?”
苏敬儒笑着点头,拉过宋清指着少年和女孩的方向:“你瞧,是不是很相配?小九总是说长大了要嫁给柳定,柳定那孩子每次答应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宋清打趣道。
“稚子是不懂男女之情,可并非无情。若那两个孩子能一直这么好下去乃是人生大幸事。”
宋清只敢在暮霞村停留了两天,可便是那短短两日光阴,他也见到了柳定对小九是有多好。如果他是苏敬儒,他也会想把小九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两小无猜,郎骑竹马,喜结连理,水到渠成。
“可他现在是一个宦官!”
“那又怎么样呢?”景明月扶起被宋清打翻的茶盏。
“宋伯不必担心,我夺宦官之权收归朝臣之心不变,我对柳定之心亦不变,我会去除他宦官的身份,让他做大坤堂堂正正的武将。”
景明月重新为宋清斟了一杯茶:“届时还望宋伯鼎力相助。”
“即使我知道他是柳定,我还是难以接受他宦官的身份,他配不上你,他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子!”
“宋伯。”景明月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如果当年他前往衡阳没有中途折回,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或许就是他,而我早化作了伪宫中的孤魂野鬼。”
“成康伪宫就是一座地狱,他为我在伪宫中吃的苦受的罪,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那是恩,不是情,你不必为了偿这份恩,将自己的一生赔给他。”
景明月发出一声哂笑:“宋伯,我是苏敬儒的女儿,景阳川的徒弟。我父亲和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但在这之前,他们首先教会我如何爱人,如何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
景明月背脊挺拔,如竹如剑,就那样不卑不亢地端坐在宋清面前。宋清竟一时恍惚,竟分不清面前坐的是苏敬儒还是景阳川。
他差点忘了,面前之人,是苏敬儒的女儿,景阳川的徒弟,是两个最会爱人之人教出来的孩子。
柳意卿活着的时候,苏敬儒与柳意卿琴瑟和鸣,身边再无其他女子;柳意卿死后,即使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苏敬儒也绝没动过找续弦的心思。
景阳川一生只爱过顾平君一人,哪怕顾平君嫁入皇家,二人缘尽此生,哪怕身边从来不缺仰慕他的优秀女子,景阳川也从未爱过别的人,为了顾平君终生不娶,孤老此生。
宋清自觉不如二位友人,更无颜对他们教出的最优秀的孩子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