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距离她不到10米的天台围栏旁,竖立着一个土黄色的榆木画架。画架的横梁上斜斜地靠着一个石灰色的画板,用一个黑色的小夹子夹着白色的画纸。有风吹过,白色的画纸被“沙沙”地一页一页地吹起,发出了翻书一般的声音。
黑色的小夹子不知怎么忽然掉了下来,摔落在画架的木脚旁,嗑答一声。
一瞬间,白色的画纸全部都飞到了半空中。
在画纸纷飞的与此同时,贾楠楠忽然就看到了画架后面,倚靠在围栏旁的男生。他半垂着眼睛,细密地睫毛在眼睑下布下了一片阴影。他的耳朵里塞着银色的蓝牙耳机。黑色的刘海在风中如同浮云一般流淌漂浮。
她怔然地站在原地,男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慢地抬起了眼睛。
然后在交错的画纸间,彼此的目光凝聚到了同一个点上。
天空中突然有几声闷雷滚滚流过。似乎有点滴的雨珠砸落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毫无预兆地溅成了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脱下来的耳机里响着轻微的音乐。里面凌乱的鼓点好像被瞬间放大,再放大。
贾楠楠叫出了那个令她感到惊诧的名字:
“程……铭?”
————
那天,贾淳因为外出而麻烦崔琦到家中帮忙照顾贾楠楠。
崔琦本来是想给贾楠楠做些饭菜的,结果还没待多久,自己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贾楠楠被惊了一下,拿过手机低下头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没有办法把目光移动开来。
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是:程溪老师。
程溪。
贾楠楠的脑子里面忽然就空白了三秒。反应过来之后,她想都没有想就迅速地将电话按断。当崔琦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贾楠楠抬起头看向他,然后有些手足无措地将手机递给他,“刚刚你的电话响了,我刚要喊你对方就挂断了。”
崔琦接过手机,查询了未接来电的记录,然后回拨。
“喂,程老师,您找我有事吗?”崔琦对着电话很客气地说着,然后顺手将葱花鸡蛋放到了餐桌上。
“崔琦啊,我刚刚打你的电话怎么会突然断掉呢?”电话里传来了焦急的女声。
崔琦回头瞄了一眼贾楠楠,而她却抿紧嘴唇轻易地便闪开了他的目光。
“对不起,不小心按错了键。”只好这么解释。
“先不要管那么多了,崔琦,你现在有时间么?你过来一趟医院行吗?程铭刚刚被车撞到,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车祸?啊……好,我知道了,程老师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赶过去。”迅速地挂断电话之后,崔琦解开围裙就向门口跑了过去。贾楠楠也跟过去,她看着匆忙的系着球鞋鞋带的男生,尽管知道有些不适适宜,可是她还是淡淡地脱口问道:“保温瓶怎么办?”
“改天你让贾叔叔捎给我就行。”崔琦想也没想就回答。
“出事了?你朋友?”她故意摆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对。”
“是谁啊?”
“小学部程老师的儿子,程铭。”做完最后一句解释,崔琦便快速地站起身准备走出去。临走之前不忘转回头对贾楠楠说道:“饭在电饭锅里,已经煮好了,你盛着吃吧。”然后便离开了。
随着门打开与关上的那个时间差便有风从外面涌了进来。
贾楠楠独自站在鞋柜旁。她沉默地低下头,嗓子里面就像是卡住了一勺沙粒。满满当当的全是细小的椎痛,可是它们却始终固执地卡在声带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仿佛即将破喉而出。
只是为什么,贾楠楠总是会千百次地问自己。为什么程铭这个名字仿佛永远都将她牢牢地捆绑住。就像是脚踝下方的阴影,无论如何都逃离不掉。
明明已经在尽全力地逃离他了。可他还是会占据着她的领土,无形之中便将她的右眼取走了3年。现在她的眼睛,一定还在他那里吧,他也一定不会还给她。是的,他和他的母亲,就是那样在曾经的3年前夺走过她的父亲,夺走过她的右眼。
到了晚上8点多的时候,贾淳还是没有回来。这让贾楠楠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她走出家门,到楼下去等父亲。
清晰的夜空只有少许的星星,泄进眼睛里来。走在路灯闪烁的小区石道上,贾楠楠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皮跳动了起来。是左眼的。据说眼皮跳动分成有灾和进财两种意义。不过贾楠楠也记不清究竟是左眼跳财还是跳灾的了。只是跳着跳着就觉得很心烦。
又往前走了几步。贾楠楠看见几米外有一个牵着小狗的老人朝她这边走着。佝偻着背的老奶奶,手里攥着的是一条脖子上戴着迷彩绳的小狗。小狗看起来圆滚滚的,像是一个球,看上去很机灵。种类应该是博美,因为有着两只像狐狸一般的尖尖的耳朵。
其实贾楠楠是想走上去俯下身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可是毕竟对方是陌生的人,所以不可能会让她去摸自己家的小狗吧。“可以让我摸摸它么”,还是“它很可爱啊,摸起来的话一定会很舒服吧”。不过人家要是回答说“请不要摸,会吓到它的”要怎么办呢?那样的话,贾楠楠会觉得很伤自尊。
后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有个小女孩从老人的身后跑出来喊着“外婆”然后又喊了一声“团团”。
“外婆”就一定是指那位老奶奶了。至于“团团”——就一定是那只博美犬。
只是为什么偏偏要给那只小狗取名叫做团团呢。明明有更多的其他的名字可以选择的。贾楠楠看着从自己左边走过去的一老一小,以及一只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团团也不是很好听啊。
这么想着时,贾楠楠觉得自己的左眼皮又跳得快了起来。一,二,三,四,就像是自己的左眼皮上已经拥有了独立的心脏,连跳动的节奏都是细小的起伏一致的韵律。
22.
贾楠楠抬起手揉了揉左眼皮,可还没等手拿下来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音。那样撕裂空气一般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刺耳,贾楠楠转过头来就看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朝自己撞过来。车前灯的昏黄光线晃得贾楠楠睁不开眼,在坐倒到地面上前她隐约地看到了车牌号码:“9***8”。
是以“9”开头“8”结尾的没错。而且还有意无意地瞄到了中位数是“7”。那么,有这样的车牌号码的车子,不正是父亲开着的那辆他们公司的车子吗?因为父亲在给公司的领导开车,也就是对方的专属司机,所以平日里车子都是交给父亲来掌管与操控的。
脑子里面迅速地闪过了这些念头之后,贾楠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才抬起头,面露困惑与慌乱地看着停在自己面前不到10厘米的桑塔纳。
驾驶座上的人果然是爸爸。而坐在他身旁的人却是崔琦。
很奇怪。明明是应该先看到坐在前面的父亲和崔琦的,可是重点却不同。因为贾楠楠是先看到了坐在后车座上的程溪与程铭,然后才看到了前面。程溪透过透明的车玻璃前窗看到贾楠楠的时候同样感到了不知所措的惊讶。她似乎有几秒的片刻不知该做什么动作。不过,只有程铭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贾楠楠。原因是他此刻正紧闭着眼睛靠在母亲的肩头,前额上还贴了一块白色的纱布,应该是昏迷着,或者,是昏睡着。
只是,为什么父亲会和他们在一起呢。
为什么父亲会和崔琦在一起,又为什么会和程溪母子在一起。
待看清了倒在车前的人是贾楠楠之后,贾淳急忙慌张地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女儿的身边担心地连连询问:“楠楠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你怎么会在这儿?”崔琦也连忙跟了过来。他和贾淳的视线突然停滞了一秒。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贾楠楠的膝盖上,上面有着淡淡的瘀青。
“你的腿——”崔琦说着就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贾楠楠却没有回答,也不做声。她只是把视线落在仍旧坐在后车座上的程溪,以及昏睡着的程铭身上。以至于目光怎么也无法挪开。就那样一直一直地望着他们,动弹不了。
石路旁有穿着特殊儿童鞋的小女孩和他们交错而过,跑起来的时候用力地踩着鞋子。发出了“呱唧呱唧”的连贯声响。
也是听到了这个声音的缘故,贾楠楠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慢慢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面露担忧的父亲。
她看着他,眼眶越发地红起来。心中有没有说出口的话。
——爸爸,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连在一起,冲击着左眼的视网膜,不停地涌动不停的汇集,那是密密麻麻的细腻的刺痛。
树影在头顶上被风吹动得哗啦哗啦地响,投映出了满地的黑漆漆的斑驳。
原来在现在才知道真相。
爸爸,其实这3年里你一直都在和他们母子保持着联系吧。所以你偶尔会在晚上谨慎地拨着某个号码。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所以你才会把他们带到家里。所以就算牺牲掉了自己女儿的右眼也还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他们夺去。
他们母子就那么重要?
“爸爸,你是叛徒。”
——
贾楠楠站在客厅里,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沙发上一直昏睡不醒的程铭,看着他痛苦地闭着眼睛,看着他比纸张还要惨白的脸色。转过头,她又看到了守在程铭身边的程溪,她看到了她眼角旁深深的无奈与憔悴。
整个屋子里面没有多余的声音,安静的仿佛只剩下在轻微起伏着的呼吸。贾淳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直低头不语,他的十指错乱地相互交叉着,就像是在无意之间打上了一个掰不开的死扣。
身处于这样莫名尴尬的气氛之中,崔琦感到自己的背脊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地发凉。他看向客厅中央脸色很难看的贾楠楠,尽管他不清楚贾楠楠为什么在看见程老师母子后的表情会变得冷漠而又阴沉,不过他忽然认为自己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崔琦迟疑地靠近贾楠楠一点,然后一边仔细地斟酌着该如何组织好语言,一边缓慢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好奇,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你也看见了,当时程老师打电话给我,原因是程铭,哦,我这么说你可能会困惑吧,程铭就是程老师的儿子,程铭。”末了,崔琦侧眼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程铭向贾楠楠示意。
他一定是认为,她与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生并不相识。
贾楠楠哽咽地抿紧了嘴角。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男生接下来的话。
意识到女生的沉静,崔琦停顿了片刻,然后才重新开口继续说下去,“其实,是因为当时程老师正带着程铭去医院,只是在路上,程铭突然闯了红灯。马路对面的一辆小型货车没有料到会有人冲出来,把他撞倒了。所以程老师才会打电话给我,我到达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在那里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是撞到了人,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司机的问题……”
说到了这里。
贾楠楠恍惚地抬起头,目光停留在崔琦的脸上,“为什么?”
“啊?”
“为什么要是那个司机的问题?”
“楠楠……”一旁的贾淳站起身来,看向女儿,顿了几秒才叹息着说:“因为是那司机撞的人,医疗费是他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是他先闯的红灯。”贾楠楠的口气明显不客气起来,并且似乎是在刻意针对着沙发旁的一脸无措的程溪,“如果他没有闯红灯就一定不会发生车祸。如此一来再重新归根结底的话,那个司机才是受害者吧?那个司机才是最倒霉的,不是吗?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突然之间就要被一个闯了红灯的人的家属追究什么责任……太不公平了。”
崔琦顿时感到了有些生气,他刚想要踏前上去,却被身后的贾淳抢先一步。
“够了,楠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在场你不会明白当时的状况——”
可是他的话却被女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
“那么,爸,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当时在场了,所以你明白状况了?”
那样的语调,分明就是在对父亲进行责备与不满。
哪怕,在不久的日后,程铭的名字变成了贾铭。
程溪嫁给了贾淳,也带来了她拥有的资产。
在贾楠楠11岁,她正式成为了贾铭异父异母的名义上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