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好看。”洛端哽咽着,在她耳畔低语,“我夫人…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字字都是情意绵绵,与往日里的儒雅温柔截然不同。
岁岁一直觉得她与洛端之间欠缺的那一点火候,此刻填补了。但是伴随而来的并不是温暖与感动,而是一颗心被火苗狠狠灼烧的疼痛,那种疼痛如火石般在心口炸裂,又极速地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一瞬的钝痛之后,火光泯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与无尽的绝望。
“你放开我。”岁岁的声音有些轻颤。
他依然紧紧拥着她,仿佛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你放开我!”岁岁剧烈地挣扎起来,丝线断开,珍珠掉落在地上又弹起,如一阵凌乱的琵琶声在屋内响起。
洛端被这声响惊醒,松开臂膀,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岁岁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眼里的无措与惊慌,问道,“我和你那位跳崖的夫人,长得很像吗?”
洛端一愣,眉头渐渐皱起,“她的事,谁跟你提的?”
“没人知道你那位夫人的模样。”岁岁讥讽地看着他,步步后退,“这府上的婢子家丁,你都换过一遍了吧?所以他们只听说将军有位未过门的夫人,却没人能说得详尽。是你自己…你自己刚才失态了。”
“岁岁,你听我说…”
“我原以为你是找我续弦,原来你只是拿我当替身。”
“我待你是真心的,岁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洛端的眼神那么虔诚,她差一点都要信了。
她也曾想过,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洛端曾经有个未过门的夫人。那位夫人的身子死在了他最爱的时候,灵魂却永远活在他心里。她不介意,因为她自认也并没有那么深爱洛端。她甚至想过,将来若有机遇能离开这里,她定会义无反顾地抛弃洛端,远离这个地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她待他本就没有那么全心全意,自然也不要求他一心一意。
可是,她不做替身。
岁岁眼眶渐红,满是悲伤地看着他,“我也喜欢过你,可能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在,我甚至不介意你心里还有一个人,但你不能把我当傀儡一般戏耍。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不论我当你是谁,我对你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洛端辩驳。
“你这是在对我好吗?你只是对你心里的人好!”岁岁推开他伸来的手。她用袖子抹去眼里的泪水,又粗暴地扯着喜服的扣子。“她喝药是不是要配蜜果吃?她喜欢黄色的裙衫是不是?她饭后喜欢去花园里散步吗?这些我都不爱!在家我爱穿白色衣衫,我最讨厌喝粥,我不爱吃肉,爱吃虾和蘑菇。”
洛端垂眼看着散落一地的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幽幽地说,“这些小事,你若不喜欢,以后都可以改。府里你说了算。”
“这不是小事!从你见我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不对劲,听说了你和你那位夫人的事,也没有细想到一起。”岁岁并不搭理他,边嫌恶地将喜服褪下,边愤恨地说,“是我自己愚钝,怨不得别人这般戏弄。”
她褪下喜服,只着了单薄的里衣,就往外走。
“那么晚你去哪?”洛端拉住她。
岁岁甩开他的手,怒斥道,“不许跟过来!”
洛端就真的没有再跟上前去,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岁岁转身跑入如墨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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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黑漆漆的一片。
岁岁下意识地跑到丁香园门口,脚步却又迟疑了。
园子里的花源源不断地开了谢谢了开,无论何时过来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根本就没有四季更替,树上永远枝繁叶茂,树下永远有被风吹落的整朵整朵的丁香花。就像那个女子在洛端心里的模样,永远都停在最美的一刻。
他可以把她当蔷薇当桃花甚至当野草,但她唯独不做丁香。
岁岁又看向西侧的山岬,黑黝黝的,如鬼魅般立于远处。追逐夕阳的地方…那也是追逐月亮的地方吧。
她往山岬跑去,虽有些可怕,但暗夜狂奔,她本就无处可去。
山岬处在洼地,因地势的关系,那里的浪更大一些。岁岁攀爬上山岬,小心翼翼地探身望出去,只见山岬外侧如被人用锋利的刀刻过一般,垂直入海。一朵朵浪花呼啸而来,重重的拍打在山岬壁上,又碎裂成白色的泡沫退回大海。
她抱膝坐在崖边。
原本最害怕夜里的浪涛声,总会让她想起险些葬身大海的那一夜,但此刻竟觉也没那么可怕了,反还让她觉得有些安心,好像记忆中娘亲哼的歌谣。
当初见哥哥离家闯荡,心生羡慕,也闹着要出去游历,娘亲拗不过她,才瞒着爹爹应下的。此刻想想,万般懊悔。自己灵力低微,甚至连游水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像哥哥那样离家闯荡。
岁岁愈发觉得委屈,埋头放肆地大哭起来。
隐隐的,她听见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洛端来找她了吗?
“都已准备妥贴,下个月能准时交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又带些磁性。
“辛苦你了。”是息泽的声音!
岁岁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男子问,“洛将军这回是真要娶妻吗?”
息泽没有说话,可能只是点点头。
男子调侃道,“若不是贪他这杯喜酒,提前上岛,我还能再逍遥个十天半个月。”
“我以为你只醉心于你的花花草草。”
“美人佳酿还有鲜花,都是世间极品。若是论花,这世间恐怕只有我才能让百花四季常开。你见过洛将军的那片丁香园吗?就是他拜托我种的。”男子似有些得意。
“花开花谢才有意义……”息泽停下步子,突兀地说,“失陪一下。”
人声消失,耳畔除了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和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哗哗声,再无其他。
一个浪花褪去,又一个更猛烈的浪花接踵而至,溅起的海水落在她脸上,咸咸的。
下一刻,岁岁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猛然把她拉入怀中,另一手挡在他们面前。掌中灵力萦绕,在他们面前形成一堵无形的墙,巨浪嘶吼着拍打在墙上,又碎裂成无数白色的小花,无奈地褪去。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若不是有人拉她一把,恐怕她已被刚才那个巨浪卷入海中。
息泽放开她,劈头盖脑地训斥道,“你不知道夜里这山岬上的浪有多大吗?自己不会游水,还敢坐在崖边。不要命了吗?!”
岁岁抿抿嘴,小声答,“我真不知道。”
话一出口,她感觉到息泽深深吸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息泽又讥讽道,“方才我见隐约有人影在这,就想着定是你这不怕死的。幸好你今晚还算机灵,知道夜里出门穿白衣服显眼……”
息泽说着,又忍不住上下打量她这一身白衣。一瞬后,他默默取下自己的黑色披风,裹在她身上。
“还是你目力好。”伴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自息泽身后响起。
岁岁好奇地歪着脑袋去看他,不料息泽却回身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是将军府上哪个想不开的婢子来这跳崖?还劳烦您亲自出手相救。”男子笑问,也忍不住探头往她这里张望。
息泽一手负于身后,紧紧握住岁岁的手,口气却是云淡风轻,“你也说了,一个婢子而已,回头我会让洛端严加管束的。”
男子含笑看着息泽,见他有意不让自己见到女子的面容,无所谓耸耸肩,说道,“大人看起来还有事要忙,那我只能先告辞了。喜宴上见。”
“喜宴上见。”只见息泽点点头。
男子翩翩然行一礼,笑着转身离去。
“他是谁?”岁岁在息泽身后小声地问。
息泽反手直接将她拉到身前,冷冷地看着她,“影昭,南岛的将军。现在可以说说,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见岁岁低头不语,息泽蹙眉又问,“你哭过了?”
“你怎么知道?”岁岁嘟囔。
“夜深人静的,就你这鬼哭狼嚎的声音,附近若住了人,还以为哪来的女鬼呢。”息泽嘲讽。
岁岁不满地瞪他一眼,“你能好好说话吗?我今天已经过的够糟了。”
息泽一直牵着她走下山岬,走到平地,才放开她的手,“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糟糕了?以至于让你深更半夜穿着里衣就出门。此刻不是应该在府里试婚服,准备待嫁吗?”
“我不想嫁给洛端。”
息泽深深看了她一眼,“发生什么事了?他打你了?”
岁岁别过脸去,抿着嘴不说话。
息泽凑近她,擒住她的下颚,左右端详。
那张印象里总是玩世不恭的脸,此刻却敛了所有笑意,漆黑的瞳眸在她脸上流转不定。
“打哪儿了?我瞧瞧。”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岁岁脸上,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男子特有的气息。那一瞬她只觉脸颊发烫,周遭静得只剩阵阵浪涛声。
“没有!”岁岁拍开他的手,又说,“你根本不懂。”
“我确实不太懂。但我知道你困于此地,有他为你遮风避雨,不好吗?”息泽温和地说,“前几日我还听闻你已经应下这门婚事了,怎么才短短几日功夫,又反悔了。洛端性情温和,是个良配。”
“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我!”
“哦?那他喜欢谁?”息泽耐心地看着她,笑问。
“他…”岁岁看着息泽,一时语塞。她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不该对息泽说,毕竟这个人…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告诉你,你连自己是谁都不告诉我。人和人之间若要做朋友,本该坦诚相待。”
息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坦诚相待?你别忘了,我才刚救了你一命,还不够一个朋友的诚恳吗?”
“救我一命?那大人想我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吗?”岁岁没好气地说。
“你没这个胆。”
岁岁看着他,只见他的脸色骤然阴沉,眼里如覆薄冰,杀气迅速地在他眼里弥漫。
他抬手掐住岁岁的脖子。
与其说掐,不如说他只是虚虚地握着她修长白皙的脖子,手上并未使任何力道。但即便如此,那个雪夜里,生死任人拿捏的熟悉的恐惧感依然涌上岁岁的心间,她的身子禁不住地簌簌颤抖。
息泽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问道,“现在,够坦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