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岁岁大部分时间都在蓁蓁屋子里,给她清洗伤口,照顾她喝药,凡事都亲力亲为。
每次婢子端来的汤药,岁岁都会自己先喝一小口,确认无虞了再给蓁蓁喝。
蓁蓁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她,“都回神域了,你还怕有人在药里下毒?”
岁岁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又不傻,怎么会拿自己试药!我只是试试汤药的温度,怕烫着你。”
蓁蓁捂嘴轻笑,心里却十分感慨,从前她也是这么给白泽试药,只不过不是试药温,而是试药性。
她信不过任何人,即便是自己亲手煎的汤药,她依然会担心那位叫“穆医师”的少年会不会在药里下毒,甚至是府上去抓药的小厮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她每天都活在惶恐之中,怕追兵抓到他们,怕有小妖来刺杀师父,怕师父重伤撑不住随时会死掉。她就那样夜夜蜷在师父榻前,硬生生地熬过了最艰难最黑暗的三年。
幸好,师父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他会睁开眼看她了,师父黑亮的眼眸如琉璃,里面却满是痛楚与悔恨。
再后来,师父会轻声地与她说话了,会心疼抚过她的头,说,“我们蓁蓁受苦了。”
师父的这句话,让她觉得心里所有的恐惧与悲伤瞬间都不再苦涩难耐。
她说,“蓁蓁一点都不苦。待师父伤好了,蓁蓁要再陪师父杀回轩辕山,讨回公道。”
师父只是疲惫地合上眼,什么都没说。
天气好的时候,师父就坐在廊下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不敢问,只能倚着门,望着师父清瘦的侧脸。那些明媚的午后,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已凝固,淡金色的阳光无声地照拂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师父再也没有提过轩辕山,她也不敢再提。
一年又一年过去,师父的伤都愈合了,精神也越来越好,唯有头疾始终未见好转。
蓁蓁叹着气,收回思绪。
岁岁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静静看着她,“白泽跟我提过,说他从前在洛府养伤,都是你在他榻前端汤奉药,尽心尽力地照顾了他整整八十年。他说你又细心又孝顺,可是他却没尽到一个做师父的责任,这些年一直对你不管不问。”
蓁蓁笑笑,一脸不屑地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亏得他不管不问,我才乐得自由自在呢。”
岁岁接过她手中的空碗,又递上一碟零嘴,蓁蓁取了其中一颗梅果,岁岁顺手把剩余的那枚糖果子塞进自己嘴里。
从前哥哥总给她买糖果子吃,今儿心情好,就去街上买些糖果子让她高兴高兴。明儿心情不好,也去街上买些糖果子来哄她开心开心。
有时吃多了,就不肯吃饭。爹爹就会训斥哥哥,说哥哥太纵容她,给她吃了太多零嘴。
那时候她还要帮着哥哥与爹爹顶嘴,说娘亲允许的,就算只吃零嘴不吃饭,也能长大。
爹爹听完,只是淡淡地扫了娘亲一眼,娘亲就立刻倒戈到爹爹一边,说,明天开始不许吃零嘴了!
岁岁从蓁蓁那里回来,正巧遇到白泽与洛端在长廊上说着话。
一个是一袭白色长袍,乌发自然披垂。
一个是一身青灰色锦衣,墨玉发冠。
白泽抬头见到岁岁,朝她招招手,“岁岁,过来。”
原本她还犹豫着自己是否打扰他们谈话,此刻见白泽唤她过去,便展着笑颜快步到他跟前。
白泽伸手掸去落在她头上的雪花,微蹙着眉问,“下雪怎么也不打个伞?”
“出门时雪还不大。”
白泽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握起她的手又继续与洛端吩咐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让他去查一查主岛上的那些药铺,近些日子收到的穆医师开出的药方,可有治烧伤,刀伤的。又让他派人去盯着穆夫人表亲的府邸,是否有异样。
说罢,白泽又闲散地带了句,“回来时,顺便去一趟绣坊,把岁岁的喜服带回来。”
岁岁的脸红得像春日最艳的两朵桃花,羞涩地低下头去。
洛端一刹的惊讶过后,更多的是释然,眼里含笑地看着岁岁,应道,“好。”
这回倒是让岁岁感到惊讶了。当初洛端在大殿前的空地处,声色俱厉地要她给一个交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他竟已能坦然自若地放下这一切了吗?
“那次你夜归,身上裹着兄长的披风。那夜我就隐隐有预感,你可能不会与我成亲了。”洛端不在意地笑笑。“后来兄长干脆把你带回神域…我认识兄长近千年,除了蓁蓁,从未曾见他亲近过任何女子。所以,没什么好惊讶的,迟早的事而已。”
岁岁使劲拽白泽的衣袖,白泽若无其事地轻拍她的手。
洛端看着他们俩,又调侃岁岁,“这回,是心甘情愿的?”
岁岁的脸又染上一层红晕。
白泽冷冷地扫了洛端一眼。
洛端连忙作揖告辞,“我先去办兄长交代的事。”
目送洛端离去,岁岁的手还紧紧拽着白泽的衣袖。
白泽耐着性子看着她。
岁岁小声问,“为何一定要洛端去取喜服?”
“因为蓁蓁受伤了。”
“你骗人。”
白泽笑,又答,“因为成婚时,我想请他喝喜酒。”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有些谱,白泽与洛端兄弟相称,即便岁岁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只想亲近之人一起吃个饭,洛端也该在受邀之列。
岁岁了然,走了几步,心中又生疑惑,问道,“查药方,探府邸,这些事大可直接吩咐句侍卫去办,为何专程要找洛端?”
白泽瞥她一眼,并未回答。
岁岁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神殿的玉阶前,白泽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玉阶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分明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似又有隐隐的悲伤。
“岁岁,你想回家吗?”
“当然想。”岁岁不假思索地答。
“当年我曾斩下九婴一头,九婴恼羞成怒,不惜释放体内的伏羲之力,也要把我们困死在这片岛屿上。其实,只要解开九婴的封印,伏羲之力就会回到九婴体内,困顿我们千年的结界就会不攻自破。”
岁岁看向白泽,这一次,她很确定,白泽的眼里满是无奈与悲伤。
白泽自问,“倘若让人知道这个秘密,还有多少人能抵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身边的那些人,我又还能信谁?”
岁岁觉得心口闷的慌,更让她觉得害怕的是,当她扪心自问“若她的归家,是以释放九婴生灵涂炭为代价,她会不会选择去破坏封印”时,她竟犹豫了!
“你问我为何不吩咐句侍卫去办那些事,因为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信他。当初我们本已离开此地,是我见有凶兽作祟人间,明知自己失了七成灵力,还自不量力,执意要折返。是我把句侍卫困于此地千年,他若是生了异心,我宁可不用他,也不能苛责他。”
岁岁知道,白泽重情义。所以他一直把妖族的困局归咎在自己身上,如今又把这座岛上人的困局也归咎于自己。
不!不该是这样!
妖族的困局不全是他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神族之过。这座岛的困局更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生了怜悯心,想要救苍生。
如今,他明知穆医师有嫌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他也不愿强硬地抓他回来,明知影昭已生了嫌隙也不愿对他下死手….他怜悯他们这么多年的遭遇,可是又有谁来怜悯他?他也被拘在这拘了上千年。
岁岁想起蓁蓁在云辇上的低语,此刻她自觉才真正明白。
她自是打心底的想回家,想念爹爹娘亲,想念哥哥,可是若她的归家,是以释放九婴,让人间再次生灵涂炭为代价,那她宁可另想它法!她不能如此自私,只为一己之私欲。
岁岁轻轻拥住白泽,默默地把脸埋在他胸前,柔声道,“信不过的人不用就是了,你身边有洛端,有蓁蓁,还有我。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等成了亲,你在哪,我就在哪。至于结界,我们以后总能想到别的破解之法,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我是半神半妖,可以活很久,我等得起的!”